卢仝与茶文化
李菊月
提要: 茶文化是以茶为基础的精神化。卢全茶歌是唐代茶文化高度发展的标志之一，千百年来脍炙人口，影响至今。卢仝爱茶成癖与济源山水有密切关系，这里的茶并非南方的红茶绿茶，而是小石茶等野生茶，具有养生治病、清火解毒、补脾健肾等功效，而这与我国古代茶的药用功效是相一致的。卢仝茶文化不但在我国越千年而不衰，而且在日本也广有影响，近代日本的煎茶道就是继承了卢仝的茶文化而诞生的。
茶是中华民族的传统饮品，伴随着茶的饮用发展起来的茶文化，是以茶为基础而逐步形成的茶具、茶事、茶艺、茶诗文等，是茶的精神化。唐代是我国古代文明的高峰，也是茶文化高度发展的时期。唐代茶文化高度发展的最明显标志有三:一是陆羽完成了我国第一部茶学专著《茶经》，二是卢仝以诗歌的形式写成了著名的茶歌，三是赵赞立茶禁(征茶税)。斐汶在《茶述》中说:“茶起于东晋盛于今朝，其性精清，其味浩浩，其用涤烦，其功致和，参百品而不混，越众饮而独高。"赞扬的不仅是茶的保健功能，更在于茶的文化品格。
卢仝(767~835年)是唐代著名诗人之一，《全唐诗》收录有其诗作共三卷一百零六首。但是他留给后人的文化遗产中，最有影响的是他品尝友人孟简赠送的新茶后写成的《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是中国有关饮茶的最脍炙人口的诗歌，也称“七碗茶歌”或“茶歌”。后世凡论茶、品茶之作，无不提及此诗。如宋代文学家苏轼曾有诗句“何须魏帝一丸药，且尽卢仝七碗茶。”1983年，北京举行品茶会，书法家萧劳曾吟诗:“嫩芽和雪煮，活火沸茶香。七碗荡诗腹-瓯醒酒肠。”可见卢仝茶文化一千多年来对中国茶文化影响之斑。
那么，卢仝茶文化的源头到底在哪里?让我们还是先从卢全的《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谈起。孟谏议，名孟简，字几道，官谏议大夫，时任常州刺史。孟简爱饮茶，与卢仝是好友。时值阳春三月，清明前茶刚刚采摘下来，他差人给卢仝送来一包阳羡新茶。据孙之考，此诗写在元和四年，即公元830年。是时卢全在扬州，租居好友萧庆中的房屋。常州距扬州不远，所以孟简差人送茶也比较容易卢仝接到孟简寄来的新茶，“走”笔疾成此诗。“走”字在古代作“疾趋”，即现代的“跑”，由此可见卢仝喜不自禁之情状。作者在诗的开头写道:“日高丈五睡正浓，军将打门惊周公。口云谏议送书信，白绢斜封三道印。开缄宛见谏议面，手阅月团三百片。闻道新年人山里，蛰虫惊动春风起。天子须尝阳羡茶，百草不敢先开花。仁风暗结珠琲瑞，先春抽出黄金芽。摘鲜焙芳旋封裹，至精至好且不奢。至尊之余合王公，何事便到山人家。柴门反关无俗客，纱帽笼头自煎吃。”至此，诗人从心眼里流露出自己能得到给皇帝贡口的阳羡新茶的喜悦心情。而他反关柴门煎好后，倒在茶碗里时更是高兴:“碧云引风吹不断，白花浮光凝碗面。”这时他才真正看出新茶的品位之高。看着这样好的茶，爱茶成癖的卢仝真是垂涎三尺，于是一口气喝下七碗“一碗喉吻润，二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唯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读其诗，如喝其茶，让我们好像看见了诗人狂饮七碗的形象;闻到了阳羡新茶的扑鼻清香;感受到了茶入肺腑的滋润;体味到茶饮之痛快之情，以致喝到汗浸浸，肌骨清，浑身轻松，脑子里的杂事，肚子里的怨气，都从汗毛孔跑掉了。这时你会与诗人产生共鸣:茶真好喝，喝茶真好。从写作技巧上看，这首诗语言参差错落，悠扬铿锵，犹如白居易笔下的琵琶诗:“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写饮茶能写到如此传神的程度，真可谓笔酣墨畅，淋漓尽致了。一首茶歌唱下来，即便是不会喝茶的人，也会馋起来。
卢仝为什么能把饮茶写成脍炙人口的茶歌呢?让我们来找找卢仝写茶歌之源。卢仝在花洞前买有一片宅院，房前屋后是“千里石壁坼，一条流泌泉。”如今虽没有房屋存在，但可清楚地看到，在他家的北边十数里的一道山谷，的确像大山裂开一样，由南向北直到禅堂山。禅堂山海拔1135米，位于卢仝庄的东北侧。沿九里沟进南上北，谷尽禅峰起，其主峰浑圆，山顶尖瘦，高山挡阻，可谓山重水复疑无路。这时，忽有一山门洞开，半腰突出一龛，数座小庙藏在龛下，是为禅堂。禅堂始建于唐，是道家依山就势而建的一处天人合一的古建。此龛地势平坦广阔，进深26米，宽59米，三面环山，上耸危崖，下临深渊，又称海蟾洞。传说这里是道教北五祖刘海蟾修道之所，现存有天王殿、观音殿、无生殿和山门庙等建筑。在观音殿前的钟乳石洞顶上，正中一股清流垂直下流，滴落成潭，常年不竭，人称龛顶天泉，也叫蟾泉，就是卢仝所称的“泌泉”泌是指石缝里渗出的水，清凉甘甜，沁人心脾。据专家检测，此泉水含有多种对人体有益的微量元素，饮之可祛病强身，延年益寿。笔者曾取其水煮茶，格外清香甘甜。茶圣陆羽在《茶经》“五之煮”中说，煮茶“其水，用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其山水，拣乳泉石池慢慢流者上。”也就是说，煮茶的水，用山水最好，其次是江水，井水最差;选取山水，以从钟乳石上滴下的泉水最好。据此我们可知卢仝为什么要定居在花洞前，而且知道山泉泌水煮茶更好。天泉泌水又从上慢慢流下来，经过他的门前，就是“一条流泌泉”。卢全住在这里，用此水煮茶，真乃得天独厚了。
卢仝青少年时期到底喝什么茶?笔者推测，应是家乡的山茶卢仝居住的这条沟叫九里沟。这条沟北高南低，十数里长，泌泉夹流从北而南，由于水好，山也茂，沟谷两边灌木丛生，怪石峭立，时有山泉水渗出。阳春三月，路边地头，小叶茶遍布，纤细的茶草上开着蓝花花;悬崖石缝中，小石茶丛生，短短的叶柄顶着一片片圆圆的绿叶，从石缝中长出;灌木丛中，到处生长着当地人叫做冬凌草的茶，茶株在深秋初冬早晨，常常挂着霜露，日出以后，总是晚于其它植物融化落水，一颗颗小水珠，迎着太阳，非常好看，故又名冰凌茶;还有似红灯笼一样的咽喉茶，当地人称它叫“红姑娘”茶;还有夜交藤、蒲公英、枸杞芽等都是当地人常用的茶。这些山茶是山里人养生治病、清火解毒、补脾健肾的好饮料，人们每每从地里劳作回来，顺便拔一把，阴干贮藏起来，饭后午觉起，喝上一碗，止渴提神，小病小灾随即祛除。热天到地里锄禾，带上一瓦罐茶水和一只小碗，干一会儿活就坐在地头树阴下，几人围坐，喝着茶，品着味哼着曲。如此干活喝茶，闲聊喝茶，品着茶香，哼着茶曲，一年复-年，一代又一代……这就是卢仝七碗茶歌的创作基础。
陆羽在《茶经》里把煮茶过程中的用薪、用水、烹煮、酌茶等工艺都作了论述。从历史上看，煮茶最盛在唐宋时候。卢仝当然也不例外，尤其在他的居住地，虽然没有什么红茶、绿茶、花茶等，但采来的山茶也都习惯用砂锅煮了喝。至今人们还是这个习惯，好像觉得泡，冲的茶味不浓，茶效不尽。后来，有些讲究的人还要糊个红泥炉子，放上一把紫砂壶，用山里自产的上等木炭煮茶喝。在卢全的年代，穷人不仅喝茶防病治病，而且还可以充饥。卢仝在《示添丁》诗里写道:“宿春连晓不成米，目高始进一碗茶。气力龙钟头欲白凭仗添丁莫恼爷。”添丁是卢仝的小儿子，因肚子饥饿常啼哭，卢仝在诗里很伤心地写出他一连几天没粮吃，到快中午才喝一碗茶充饥的情景。卢全从小爱喝茶，更爱自己亲手煮吃，有时候也约三朋两友，坐在山坡上，泌泉旁，三块石头支个砂锅，随手拣来柴禾，煮着就地采的茶，狂饮痛喝，高兴了拉着嗓子唱着自编的茶曲，或吟诗作文，这时候一切辛酸，苦痛都扔到了脑后。他大概就是这样，逐渐爱茶成，而且每每喝茶而醉。
宋元明清时期，不少名画家做茶画如文徽明的《品茶图》赵孟頫的《斗茶图》等，其中有关卢仝烹茶、煮茶的画也有好几幅。清乾隆皇帝还考证过卢仝《享茶图》的真伪，认为“刘松年图卑益仿事权置，石梁倍有茅舍问吟图卷，后复得到刘松年烹茶图卷，取以比较，邱壑位置与卑卷相同，盖刘先有此图，而卑仿为之然两卷均未自操图名。刘卷则唐寅跋为玉川子烹茶图，得存其真，而卑卷收藏家未考。”乾隆最终考曰:“卷易帧斯莫不可。刘松年、卑益两图俱横卷，而此钱选'卢全烹茶图’乃作立帧。“也就是说惟有宋代钱选的“卢全烹茶图”属真。历史上为卢全烹茶作面的除宋代刘松年、钱选外，还有明代的丁云鹏《玉川煮茶图》。侯军在《西内画外说卢仝》的文章中写道:“在中国茶文化史上，卢仝是与陆羽齐名的人物，所谓陆羽著经，卢仝作歌，一向被称为中国茶文化史上的两件大事，在茶肆绘画中，卢全可以说是不亚于陆羽的一大热门话题。"这些茶画共同的特点都表现的是卢仝在山坡上、峭石旁煎茶的情景，反映出卢全在济源老家的山坡煎茶的闲适生活。但有一点画家们可能忽略了，卢仝家乡属暖温带地区，并无画中那些像芭蕉一样的热带植物。
卢仝饮茶，饮而狂，狂而醉，醉而歌，吐愤懑之言，抒救国之抱负他在《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里唱完七碗茶歌后，笔锋陡转:“蓬菜山，在何处。玉川子，乘此清风欲归去。"去干什么?“便为谏议问苍生，到头还得苏息否?"诗人在这里已经不再是为茶而歌，而是在为受倒悬之苦的老百姓还有没有生活出路而呐喊。
茶不仅是中华民族的传统饮品，而且现在全世界有50多个国家都种茶。他们引种的茶种、饮茶方法、栽培技术、加工工艺、茶事礼仪都是直接或间接从中国传去的。日本著名僧人高游外(1674-1763年)在《梅山种茶谱略》一书中写道:“茶种于神农，至唐陆羽著经，卢仝作歌，遍布海内外，而后风骚之士吟诗作赋之时无不品茶。"高游外是日本煎茶道的创始人，起初是一个卖茶翁。高游外每天煮水煎茶，在茶肆置有一钱筒，钱筒上刻着:“煎茶日日松风起醒觉人间仙路通。要识卢仝真妙者，倾先入此钱筒。”高游外将近60岁时，他把本该属自己的寺院让给法弟，只身赴京都开设了茶店“通仙亭”还挂起了“清风”旗。《梅山种茶谱略》就是在他开茶店12年后的1748年写成的。1994年，日本著名煎茶传人小川后乐专程到济源寻访卢全故里，回国后写成《济源寻访卢仝故里》，在中国的《茶博览》杂志上发表。文中写道:日本的茶道，是受到中国及朝鲜半岛文化的影响形成的一种独特的文化形式。日本茶道为两大类，即“抹茶道”和“煎茶道”。抹茶道学习中国宋代的吃茶法，于十六世纪末初具规模，煎茶道则是模仿明清两代在中国盛行的煮茶方法，于十八世纪中叶开始在日本兴起。抹茶道追求茶禅，与佛教有一种不即不离的关系;煎茶道受儒教，道教特别是老庄思想的影响较大。“我学习煎茶道大概是在十七八岁的时候，最初的学习内容是七旬茶歌，把七只茶碗按顺序放好，每只碗上分别写着喉吻润、破孤闷、搜枯肠、发轻汗、肌骨清、通仙灵、清风生，并将它的顺序背下来。也就在这时我知道了卢仝的名字，因为这些字句就出自卢仝的《茶歌》，以后在学习日本吃茶史、文化史的过程中，我逐渐开始对卢仝产生了兴趣，以致为其颠倒。日本的煎茶界将卢仝崇为理想人物，近代日本的煎茶道就是继承了卢全思想而诞生的。”济源寻访卢仝，是“实现了日本几代茶人的愿望”。其后，小川后乐又出版了《玉川子其人》一书，书中写道:“卖茶翁(即前文的高游外)在《卖茶翁偈语》中说自己处世不知世，学禅不会禅，并把自己定位为卢仝正流兼达摩宗四十五传。他不提茶圣陆羽，而说诗人'卢个正流’，一定是他显示了他的新意。我想卖茶翁的煎茶的秘密正在于此。我们不用听卖茶翁自己的'卢仝正流’的吐露，只要回顾他的清风茶的发展，就可以很清楚地了解玉川子卢仝对卖茶翁来说，是多么重要的存在。通过卢仝，或者说这种能够理解卢仝的精神，产生出了与文人的结合点，使得卖茶翁的煎茶为文人社会广泛接受在日本，人们把卢仝看作是煎茶的始祖。”由此可见，卢仝及其茶歌在日本茶界，尤其是煎茶界的享誉之高，影响之大。
(作者系王屋山古文化学会副理事长、济源市邵州文化教育研究会副会长。曾任济源市人大常委会副秘书长。1983年开始研究卢仝及其茶文化，有《试探卢全的思想轨迹》《卢全和七碗茶歌》《卢仝茶文化溯源》、《茶仙卢仝》《卢仝评传》等论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