茗岭山中访茶仙
作者/姚景强
到浙江长兴的茗岭山去,并非是那里的山水风光和人文景观吸引了我,就为卢仝的一首诗。那里,据说是卢仝当年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卢仝自号玉川子,是唐代“韩孟诗派”的重要诗人,祖籍河北范阳,生于河南济源。但在大唐群星璀璨的茶文化名人中,卢仝是与“茶圣”陆羽齐名的“茶仙”。在学术界,有人做过这样的统计:中国七千多首茶诗文库中,在后世影响最为广泛、传为千古绝唱并且诗中名句屡被历代文人骚客引用、意义最为深远的,还得首推玉川子卢仝的《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
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又称《七碗茶歌》或《茶歌》。是卢仝品尝在常州为官的友人、谏议大夫孟简所赠新茶之后的即兴作品。诗曰:“日高丈五睡正浓,军将打门惊周公。口云谏议送书信,白绢斜封三道印。开缄宛见谏议面,手阅月团三百片。闻道新年入山里,蛰虫惊动春风起。天子须尝阳羡茶,百草不敢先开花。仁风暗结珠琲瓃,先春抽出黄金芽。摘鲜焙芳旋封裹,至精至好且不奢。至尊之馀合王公,何事便到山人家。柴门反关无俗客,纱帽笼头自煎吃。碧云引风吹不断,白花浮光凝碗面。一碗喉吻润,两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唯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蓬莱山,在何处。玉川子,乘此清风欲归去。山上群仙司下土,地位清高隔风雨。安得知百万亿苍生命,堕在巅崖受辛苦。便为谏议问苍生,到头还得苏息否。”正是因为这首诗,使得卢仝名扬天下并戴上了“茶仙”的桂冠,还被日本尊为茶道始祖。但是,我读这首诗,却有两点疑虑和困惑:第一,诗中的“纱帽笼头自煎吃”怎么理解?查阅中国国际文化艺术出版社出版的《卢仝诗赏析》一书,其解释为“纱帽”是“旧时男人用来遮盖头顶的纱巾”。一些“古诗鉴赏”类书籍,也把“纱帽”解释为“一般人用的纱巾之类”,还有的把“纱帽”说成是“乌纱帽的简称”。对于“笼头”则均无注释。我不禁自问:“难道‘纱帽’、‘纱巾’能自煎吃吗?”第二,为民请愿、对劳苦人民深表同情的“安得知百万亿苍生命,堕在巅崖受辛苦”两句诗,是卢仝亲眼目睹还是凭空想象?带着这些心中的疑团,我踏上了前往茗岭的征途。
深秋季节,秋高气爽。我和同行的济源市卢仝文化研究会卢广韶、卢乃礼两位副秘书长到达长兴县后,在县政协的指点下,先是参观了大唐贡茶院,然后乘车直奔茗岭山下的罗岕村。
据导游讲,大唐贡茶院占地110亩,建筑面积达1.5万平方米,始建于唐朝大历五年(770年),是中国历史上第一座专门为朝廷加工茶叶的“皇家茶厂”,连续进贡时间长达876年。其规模之大,历史之早,累贡之久,堪称世界之最。在导游的引领下,我们参观了贡茶院的陆羽阁、吉祥寺、东廊、西廊。在参观过程中,我注意到,以展示“茶圣”陆羽生平和《茶经》为主的陆羽阁,与供奉文殊圣佛的吉祥寺,南北对峙,雄踞于苍松翠林之中,昭示着禅茶一味的理想境界;西廊是由名人典故、摩崖石刻拓片或复制物、“二十八刺史”三大部分组成;东廊的贡茶制作、贡茶递送、品茗三绝、贡茶知识、茶艺流传、贡茶恢复等内容,则反映了贡茶的历史渊源。导游告诉我,这里三面环山,一面临湖,常年云雾缭绕、氤氲弥漫、气候温润,尤其适宜茶树生长。曾任湖州刺史的著名诗人杜牧有诗曰:“山实东吴秀,茶称瑞草魁”即此。这里古来素有“人间仙境”“中国茶乡”之称。早在1200多年前,陆羽曾来到这里采紫茗、记茶事、撰《茶经》。
参观即将结束时,我深表遗憾地对导游说:“我到长兴来,是想了解卢仝在这里的逸闻轶事的。据我所知,卢仝在江苏的扬州和你们浙江的长兴、嘉兴都或长或短卜居过,尤其是嘉兴乌镇的访卢阁,就因陆羽拜访卢仝而得名。这说明,陆羽与卢仝几乎是同时代的人并且是朋友。但在长兴城内,我问过不少人,都知陆羽是‘茶圣’而不知卢仝是何人,即使是大唐贡茶院也对卢仝未曾提及。”女导游沉思片刻后这样说:“据我了解的长兴历史文化,陆羽在长兴历时18年写出了《茶经》,尊为“茶圣”;卢仝元和六年(811年)到长兴茗岭课童艺茶,后在大唐东都著《茶歌》,后人尊其“茶仙”;湖州刺史裴汶著《茶述》,称其“茶神”。中国自晚唐始,南方茶坊皆供此三像,陆羽居中,卢仝、斐汶分居左右。不过,现在的茶坊就不尽其然了。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这些年来,长兴一直在打造陆羽文化,湖州市(长兴为湖州所辖)还成立了陆羽文化研究会。这样,提到陆羽似乎家喻户晓,而对卢仝自然知者甚少。”导游说到这里,我忽然想起在陆羽阁参观时,阁内有一尊雕像:陆羽端坐中间,另有两人分列两边。为解其中之谜,我边走边问导游:“莫非陆羽阁内的雕像,正是‘茶圣’陆羽、‘茶仙’卢仝、‘茶神’裴汶吧?”也许从来没有人向导游提出过这个问题,也许她的导游词里,对于陆羽阁内那尊雕像根本就没有明确的解释,她先是一愣,继而莞尔一笑:“有可能,也许是吧。”闻其言,我想:此时此刻如能见到雕像的设计大师,该多好啊!也许他的设计理念源于古代茶坊。茫然中,我们告别了大唐贡茶院。
我一路思索乘车前往茗岭。来长兴之前,我曾搜集到一些有关长兴的历史文化资料。茗岭,是洞山山脉的组成部分,位于长兴县西北部9公里的白岘乡罗岕村一带,是苏浙皖三省交界地。据明代周高起所著《洞山岕茶系》载:“古有汉王,栖迟茗岭之阴,课童茶艺,踵卢仝幽致;阴山所产,香味倍胜茗岭,所认老君庙后一带茶,优唐、宋根株也。”文中的“课童茶艺”,所谓“课”者,乃教授也;“艺”者,乃技能也。“幽致”,在这里不是幽雅别致的意思,而是喻为深奥的道理。概括地说,就是古代汉王刘秀曾栖居江苏宜兴之南的茗岭(亦即长兴之北)茗庙,教授童子种茶技能。后来唐代卢仝来此学汉王之道,品茗岭之茶,他认为茗岭的阴山所产之茶,当优于茗岭其他地方所产。另有资料表明,卢仝在此植茶“种于阴岭”,才“遂有茗岭之目”,使茗岭茶名扬天下。
从大唐贡茶院到位于长兴县西北的白岘乡罗岕村,半个多小时的车程。罗岕村,就在洞山脚下且山下就是平原,没有丘陵过渡带。在村里,我们找到了一位长者。他叫俞湘如,年已70岁。当我们说明来意后,他热情地接待了我们。在他家中,我看到正屋悬挂着一幅牡丹画,并配以楹联。上联:勤俭乃治家上策;下联:礼让为处世良规。落款是俞家声。我问:“俞家声是谁?”答曰:“我的叔父。”我说:“一看便知,你的叔父一定是个乡村贤达之人。”俞老先生激动而充满自豪地说:“那当然。我的叔父少读私塾,后随湖州杨詠仙夫子学医并受业于浙西名士金涛先生帐下,一生行医,悬壶济世。业余常以诗词、书画、根雕自怡,并且善饮,晚年自号“罗岕茶叟”,对罗岕茶颇有心得,著有《杏香斋诗文集》。他90岁那年,也就是2009年6月去世了。他是我们这一带的百事通,要是他在世的话,会给你们讲很多茶人茶事的。”听他这么一说,我顿时来了兴趣,便问:“你听他说过唐代‘茶仙’玉川子卢仝,在这里以洞为府,学汉王茶艺,后来曾著《七碗茶歌》的事吗?”他想了想说:“汉王刘秀栖迟洞山,课童艺茶的事,老一辈人都听说过。相传王莽撵刘秀,天下大雪。刘秀从山上下来,把鞋子倒着穿。结果,王莽以为刘秀上了山,就往山上追。其实,刘秀藏在山下的土地庙里,躲过了一劫。至于卢仝,没听说过。不过,我的叔父在世的时候,似乎提到过一个姓罗的还是姓卢的,在我们罗岕村的山洞里住过。”提到山洞,我向俞老先生提出可否找个年轻人带路,亲眼目睹一下。只见他跺了跺脚,坚定地说:“我的身体结实着哪,走吧。”他边走边向我们介绍说:“这里的海拔高程为399米,是未开发的风景区,由暗仙人洞、亮仙人洞、朝天洞、六眼神龟洞组成了喀斯特溶洞群。长兴与宜兴交界的茗岭山中,还有好多好多山洞,据说洞洞相通,周回万里,从宜兴的山洞里撒一把稻糠,可以从长兴的山洞里流出。”说话间,我们沿着村道来到了村边的一块大石头旁。俞老指了指山脚下的一个洞口,说:“这就是暗仙人洞,又称暗洞。”来到洞前,看样子洞深不足20米,高约8米,洞内钟乳石垂累,水声叮咚,流水不绝。据俞老介绍,暗洞里边洞连洞,还有两个大溶洞,深不可测。在暗洞洞口上方数十米处,又有一洞,貌似天然“旱井”,名曰“朝天洞”。因洞口到井底深达10余米,加之井底黯淡无光,不敢贸然下去。俞老说,他年轻时下去过,井底有一宽大洞厅,有两个篮球场那么大。厅内钟乳、石墩、石笋林立,仿佛人间仙境。接下来,我们向明洞(亦称亮仙人洞)走去。明洞的洞口在山腰上,洞深30米,高20米,洞内有形态各异的钟乳石。史载“唐隐士韩湘居此。”韩湘者,乃“八仙”之一的韩湘子也,唐代大诗人韩愈的侄儿。我想,韩湘和卢仝都是唐代人,这里很有可能就是卢仝当年“以洞为府”、“课童茶艺”之居所。
我站在半山腰一块硕大的石头上,望着山巅林木茂盛,植被丰富,群峰叠翠的秀丽景色,正看的兴趣盎然,俞老兴致勃勃地对我说:“那山顶叫纱帽顶”,不待俞老说完,我急忙打断他的话,问道:“纱帽顶?”“是呀。”他向我解释说:“古时候,山顶上长了很多好大好大的竹子,竹林后面的背荫处,长着一大片茶树,因竹子的树冠像官员的乌纱帽,人们就称那山顶叫纱帽顶,后来茶人常以纱帽作为纱帽顶所采之茶的代称。”哦,原来是这样!感叹之余,我问俞老:“你们这里还有笼头顶吗?”“有啊。”他说,“不过,笼头顶在茗岭的山那边,在宜兴境内,也是因山顶竹子的树冠像蒸馍的笼头而得名。”俞老话音刚落,我就情不自禁地对他说:“太好了!我终于弄清楚了卢仝《七碗茶歌》中‘纱帽笼头自煎吃’的含义了!”
是啊,往事越千年,多少人咏茶歌,唱茶歌,赞茶歌,却没有人真正把“纱帽笼头”解释清楚,更有历代注释者机械地、教条地单从字面上将其解释为“纱巾”或“乌纱帽”之类。如此这般云云,完全违背了卢仝的诗意。但愿从此而始,矫枉过正。
望着茗岭陡峭的山崖,卢仝《七碗茶歌》中茶农“堕在巅崖受辛苦”的情景,仿佛又浮现眼前。也许有人说,《七碗茶歌》中所饮之茶是阳羡茶,洞山也好茗岭也罢,所产之茶则是岕茶,地形地貌和茶的品种不可同日而语。其实,据考证,在盛唐茶事里,宜兴的阳羡茶和长兴的岕茶同被列为贡茶,宜兴与长兴仅一岭之隔,因皇家的第一座贡茶院建在长兴,岕茶的名气因此而趋之于阳羡茶之上。阳羡茶盛于唐宋,到了明清即称之为岕茶。难怪明末陈贞慧在《秋园杂佩》中谈到岕茶时说:“阳羡茶数种,岕茶为最;岕茶数种,庙后为最。”这里说得非常明白,意为阳羡茶种类很多,其中之一的岕茶最好;岕茶也有数种,庙后所产之茶最优。庙后乃汉王刘秀当年避难的茗庙(今称土地庙)之后,此庙今日尚存。我想,文学源于生活,诗亦然。卢仝在茗岭“以洞为府”的生活经历或曰所见所闻,为他后来收到将军捎来谏议大夫孟简所赠新茶即兴创作的《七碗茶歌》,打下来坚实的基础。否则,他怎知“纱帽”与“笼头”和茶农悬崖采茶艰辛事?正因为卢仝有了茗岭的那段经历,他才知道那茶何时采摘、采自何处,如何制作,等等。他在诗中把饮茶的感受上升到精神境界之后,又写出了对劳苦人民的深刻同情。从这个意义上说,《七碗茶歌》也是一首卢仝向封建统治者抗议的战歌!
中午时分,我们告别了俞老。望着他远去的身影,我默默地想:来长兴,不虚此行。回首再望茗岭,更是感慨万千:壮哉,茗岭——无愧于中国的茶乡,这里哺育了一代代茶人,这里更是茶人寻觅的圣地。“茶圣”陆羽与茗岭有缘,著《茶经》;“茶仙”卢仝与茗岭有缘,写《茶歌》。岁月悠悠故人去,“陆卢遗风”今犹在。我被茗岭陶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