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仝生卒年辩正

作者：李玉建

[内容提要]  卢仝是中国历史上中唐时期“韩孟诗派”中有较大影响的诗人之一。他因作多达1785字的《月蚀诗》而奠定了他在唐代文学史上的地位，因作《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亦称“七碗茶歌”）被后世称为“茶仙”而闻名中外。自中唐以来，历代研究“茶仙”卢仝者，不计其数。由于卢仝一介布衣，历史上遗留下来的史料欠缺，诸多学者关于卢仝生平的研究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然而，确立卢仝生卒年又是研究“茶仙”卢仝诗文化和茶文化绕不过的一道坎。所以，笔者在继承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又参考一些新的史料加以推敲，认为卢仝生于公元767年，死于“甘露之变”。按中国传统的说法以虚岁计，卢仝享年六十九岁。

关键词: 卢仝 生卒年考证 结论

据史书载：卢仝，济源人，号玉川子。《旧唐书》无传，《新唐书》卷一七八有传，附《韩愈传》后。《新传》云：“卢仝居东都……自号玉川子。”宋晁公武《郡斋读书志》卷四云：“唐卢仝，范阳人。隐少室山，号玉川子。”卢仝实为河南济源（今河南省济源市）人。《河南通志》卷六五《文苑》云：“卢仝，济源人，号玉川子，好学博览，工诗。”又卷五一《古迹》云：“玉川泉，在济源县东湨河北，卢仝尝汲水烹茶，亦名玉川井。又玉阳以东皆为玉川，故县亦号玉川。”“卢仝别墅，在济源县西北二十里石村北之玉川，烹茶馆亦在此。”又卷四九《陵墓》（怀庆府）云：“卢仝墓，在济源县西北一十三里武山头。”《玉川子诗集》外集《将归山招冰僧》云：“买得一片田，济源花洞前。”《元和郡县图志》卷五《河南道》一云：两《唐书》之《地理志》，均载唐显庆二年（657）济源县割属河南府。[1]关于卢仝的生平，史载简略，历来所考，也是互有参差。

一、卢仝生年考

关于卢仝生年，有以下几种说法：

（一）以贾岛《哭卢仝》为依据，以卢仝死于“甘露之变”为终点前推四十年，推断卢仝生于795年。

“甘露之变”是中唐时期发生在宫廷中的一场政治惨案。唐太和九年（835）11月20日，卢仝抵达长安，投王涯家并参加会食。第二天上午，卢仝到永昌里茶肆适逢“甘露之祸”，被宦官误杀。卢仝罹难“甘露之变”后，归葬于济源武山。[2]贾岛于唐太和九年（836）到济源卢仝墓前扫墓凭吊，写有《哭卢仝》[3]诗。

《哭卢仝》诗中有：“平生四十年，唯著白布衣”。所以，后世不少学者认为“甘露之变”是卢仝的人生终点，前推四十年，推断卢仝生于795年。如:闻一多先生《唐诗大系》[4]、新本《辞海》[5]等。姜亮夫先生《历代人物年里碑传综表》中卢仝未记生年，“岁数”栏内作“四十余”，备考云：“以贾岛哭仝诗推之。”[6]

 陆侃如、冯沅君二位先生编著的《中国诗史》根据贾岛《哭卢仝》诗分析，卢仝死时似只有四十岁，生年当在795年，即贞元十一年；但卢仝《与马异结交诗》中谓：“天地日月如等闲，卢仝四十无往还。”故卢死时应当不止四十。据此《中国诗史》将卢仝生年大致定在 790 年，并谓卢仝“享年当在四十与五十之间。”[7]

如果此推断成立的话，会导致卢仝生平事迹中存在许多明显无法解释的矛盾。所以，有学者对上述推断持否定态度，例如黄永年先生在《〈纂异记〉和卢仝的生卒年》[8]中说：“‘平生四十年’者，并非说卢仝只活四十年，而是指卢仝自成年到罹难‘甘露之变’之间的四十年，则其享年当过六十”。

（二）以卢仝《与马异结交诗》中“卢仝四十无往还”为依据，前推四十年，推断卢仝生于769至772年间。

在“韩孟诗派”中有一位诗人叫马异，其性格、诗风与卢仝极为相近。《诗薮·外编》卷四：“卢仝、马异，孟郊、贾岛，并出一时，其诗体酷类，已为奇绝。”[9]卢仝曾写有《与马异结交诗》[10]。从诗中所表达的意思来看，卢仝在写此诗之前，似乎只是听韩愈或孟郊等人介绍过马异，卢仝与马异并未见过面，因仰慕马异的人品，卢仝才写《与马异结交诗》，希望能与马异结为诗友。因诗中有“天地日月如等闲，卢仝四十无往还”；“昨日仝不仝，异自异，是谓大仝而小异。今日仝自仝，异不异，是谓仝不往兮异不至，直当中兮动天地。”所以，后世学者在研究卢仝生年时，就以卢仝写此诗的时间为基点，前推四十年，推断卢仝的出生之年。

据洪兴祖《韩子年谱》考证，卢仝始与韩愈往还当在元和二年（807年）至四年（809年）之间。韩愈（768-824）元和六年（811）时任河南令时曾作《寄卢仝》[11]诗。诗中有“往年弄笔嘲同异，怪辞惊众谤不已。”这里的“往年”即元和五年，也就是公元810年或稍前一、二年，即公元808年或809年。按照中国传统的习惯说法，元和五年或稍前至元和八年均可年称年四十。以此推算，卢仝当生于769至772年之间。按中国传统的说法以虚岁计，卢仝当生于768至771年之间。

孟二冬先生《中唐诗歌之开拓与新变·中唐诗歌年表》中注明 “卢仝约生于本年（大历五年庚戌年，即770年）。”[12] 王启兴先生编著的《增订注释全唐诗》亦认为卢仝约生于 770 年。[13]

（三）以卢仝《人日立春》为依据，前推二十年，推断卢仝生于775年。

卢仝写有《人日立春》[1]诗：“春度春归无限春，今朝方始觉成人。从今克已应犹已，颜与梅花俱自新。”据李菊月女士考证，《汉典万年历》记载这天是唐德宗贞元十一年正月初七日，795年的2月1日，这天恰值立春。正月初七，传统习俗是人日。在唐代，人日是一个重要的节日。因诗中有“今朝方始觉成人”，李菊月女士以《人日立春》诗为切入点，来计算卢仝的年龄，认为这一年卢仝刚好20岁，故推断卢仝当生于775年。[14]

笔者认为，卢仝的《人日立春》是一首感怀诗。卢仝是个诗人，写有好多感怀诗，这天卢仝看到梅花怒放，再联想到自己的理想抱负和人生际遇，就诗兴大发，欣然提笔写了这首《人日立春》。在古代，诗人借人日写感怀诗是常有的事，如南北朝薛道衡曾写有《人日思归》，唐罗隐写有《京中正月七日立春》，唐高适写给杜甫的诗有《人日寄杜二拾遗》，唐徐延寿曾写有《人日剪彩》，杜甫写人日的诗也有好几首的。所以，如果仅以卢仝《人日立春》诗来推算卢仝生年，恐怕有失严谨。

（四）以韩愈称卢仝“先生”为依据，推断卢仝生于767年。

韩愈作《寄卢仝》诗开篇第一句便是“玉川先生洛城里”。在这首长达66句的诗中，还有7句称卢仝为“先生”，这在中国诗歌史上朋友之间相互赠答诗中，还是比较少见的。同年，卢仝作《苦雪寄退之》诗，对韩愈的称呼是韩愈的字“退之”，在该诗的结尾，称其为“韩县令”，即韩愈当时的行政职务。后世有学者从韩愈和卢仝之间的称谓上作出判断：卢仝长韩愈一岁，生于767年。

笔者认为，以上这些称谓都是合乎中国传统礼仪的。“先生”的称谓只是表示对对方的尊敬，与年龄没有关系，与职务高低也没有关系，就像现在人常用“老师”称呼对方是一样的。所以，笔者认为以韩愈称卢仝“先生”为依据推断卢仝生于767年的观点不能成立。

（五）以《崔府君墓志铭并序》为依据，推断卢仝生于767年。

《崔府君墓志铭并序》[15] 是由崔申伯的续玄范阳卢氏夫人撰写的，可信度比较高，是一份极其珍贵的历史资料，它对于后人研究卢仝家族史以及卢仝生平有极为重要的参考价值。原文如下：

唐故试奉礼郎崔公，博陵安平人也。公讳申伯，字重之。九代祖《座右铭》流庆史谍。七代祖昂，北齐散骑待郎，魏鸿胪、光禄卿，度支尚书兼左右仆射，华阳公，食济北郡，赠太尉。六代祖君治，为隋水部、司门二侍郎，左散骑常侍，聘陈使齐隋，令誉具纪本传。五代祖昙首，隋朝文异登科，莱州掖县令。高祖绍，唐初进士擢第，冀州武邑县令。曾祖顶，同州白水县尉，妣荥阳郑氏。祖譒，苏州司法，妣荥阳郑氏。考迢，和州司马、飞骑尉，夫人陇西李氏，有子三人，公即和州第二子也。弱娶唐逸士玉川先生卢宾一长女，五十六载出三男一女。长曰严受，具戒，僧难反初，躬耕为养。次曰凛，会昌六年，陈商侍郎下登进士第，不禄，廿四早死。次曰冱（hù），未立。女适马总仆射懿公之子河南县丞玄庆，先公二年而卒。公道高尚质，不矫求名，性直而坚，不饰以辞。居其贫，贫不屈操；处其俗，俗不污行；名不惬志，退居林壑，恬然自适。梁木其坏[21]，以咸通三年壬午夏六月辛未遘疾，九日丙午，春秋七十九，终于东都河南县汭乡龙门山中梁村吉都里先茔，从古礼也。十月丙申五日庚子，二子号护，葬于先府君之北，崔凛之南，唯吉是庆。 平生自卜，授可永安，千年万年。

铭曰：天地生空，水月非坚。公以寿终，竟何恨焉。孀妻拭血，勒石于泉。

新妇范阳卢氏撰

进士杨缄书并篆

咸通三年

从《崔府君墓志铭并序》中得知，崔府君崔申伯卒于咸通三年（862）6月9日，享年79岁（虚岁），由此推算他出生于唐德宗兴元元年（784）。《崔府君墓志铭并序》云：“弱娶唐逸士玉川先生卢宾一长女，五十六载出三男一女。”这里之“弱”指崔申伯弱冠之年，即二十岁以前。唐贞观年间，规定结婚年龄男子为20岁，女为15岁。到开元年间，也就是唐玄宗时期，为了增加人口，把结婚年龄提前到男子15岁，女子13岁。假定崔申伯18岁结婚，即为贞元十七年（802）结婚，卢氏夫人15岁婚配，二人共同生活56年，卢氏夫人卒于大中十一年（858），享年72岁（虚岁）。由此推算，卢氏夫人应该生于786年。韩愈《寄卢仝》诗云：“玉川先生洛城里”，毫无疑问，《崔府君墓志铭并序》中所提到的“唐逸士玉川先生”指的就是卢仝，“宾一”应该是卢仝的字。《崔府君墓志铭并序》是由崔申伯续玄卢氏夫人撰写的，出于对崔申伯前妻的长辈的尊重，她只能用卢仝的字，而不敢直呼其名。

崔府君崔申伯的前妻卢氏夫人是卢仝的长女，一般情况下，长女出嫁都比较早，如果按照当时的婚配制度，卢仝的长女15岁婚配是正常的。卢仝的长女生于786年，再往前推16至20年，卢仝应该生于766至770年。假定卢仝生于767年，785年18岁结婚，19岁生他家大女儿，应该是能够成立的。如果能够确定卢仝生于767年，历史上卢仝生平事迹中的诸多疑问全都可以得到解释。

二、卢仝卒年考

关于卢仝死于何年，诸学者有两种说法：一说卢仝死于“甘露之变”；二说卢仝死于唐元和年间。

（一）死于“甘露之变”说

历代学者主张卢仝死于“甘露之变”的，主要依据有三个：一是以晚唐李玫的志怪小说集《纂异记》里的《喷玉泉幽魂》为依据；二是以贾岛《哭卢仝》诗中“平生四十年，惟着白布衣”为依据；三是以卢仝后人保留下来的《添丁公五言古诗三首》中“突遭甘露变，逆党乱行凶”为依据。现分述如下：

1、以晚唐李玫的志怪小说集《纂异记》里的《喷玉泉幽魂》为依据来证明卢仝罹难于“甘露之变”

晚唐李玫根据“甘露之变”这一政治惨案写成志怪小说《喷玉泉幽魂》并将它收录在他的小说集《纂异记》中。《太平广记》[16]卷三五〇中将《喷玉泉幽魂》改为《许生》录入，在《新唐书·艺文志三·丙部子录·小说类》[17]《通志·艺文略三·传记·冥异》[18]《宋史·艺文志五·子部·小说家类》[19]《唐传奇新探卷二〇六》[20]《南部新书》[21]中均谈及《纂异记》。

在《太平广记》所录《许生》一文中，只提到“白衣叟”“玉川”，未提及卢仝。而在《南部新书》中则明确写到：“玉川先生，卢仝也。”此后，卢仝死于“甘露之变”一说几成定论。宋刘克庄的《后村诗话》[22] 、宋许颤的《彦周诗话》[23] 、元辛文房编撰的《唐才子传》[24] 、明胡震亨编撰的《唐音统签》[25] 、明唐汝询著《唐诗解》[26] 、清康熙编《唐宋诗醇》[27] 、清孙之騄编著《玉川子诗集注·玉川先生传》[28] 、郑振铎先生编写的《插图本中国文学史》[29] 、谭正壁先生主编的《中国文学家大辞典》[30] 、周勋初先生主编的《唐诗大辞典》[31] 、刘兰英等先生编著的《中国古代文学辞典》[32] 、周祖谭先生主编的《中国文学家大辞典》[33] 、张忠纲先生主编的《全唐诗大辞典》[34] 、项楚先生编著的《卢仝诗论》[35] 都认为卢仝死于“甘露之变”。

认同卢仝罹难于“甘露之变”的后世学者及其论文还有李剑国先生编著的《唐五代志怪传奇叙录》[36]、卞孝萱先生撰写的《唐传奇新探》[37]、陈文新先生编著的《文言小说审美发展史》[38]、薛洪勣先生撰写的《传奇小说史》[39]等。

当然，也有学者对卢仝死于“甘露之变”说提出质疑，最早提出质疑的是邝健行先生《卢仝事迹考述》[40]，其后，认为卢仝不死于“甘露之变”的学者及其论文还有姜光斗、顾启先生的《卢仝罹“甘露之祸”说不可信》[41]，张清华先生的《韩愈大传·卢仝传》[42]，刘曾遂先生的《卢仝不死于“甘露之变”辨——兼考卢仝生卒年》[43]，余才林先生的《<纂异记>和卢仝死因》[44]，孔庆茂、温秀雯先生的《卢仝行年考》[45]，卢嗣仝先生的《卢仝之死疑案探真》[46]，吴庚舜、董乃斌先生的《唐代文学史》[47]等。

质疑卢仝死于“甘露之变”的学者认为，《纂异记》是文学作品，文中“白布叟”的身份与卢仝、马异、贾岛等诗中有关“四十年”之类的“要素”不合。笔者认为，这里且不说有关“要素”合与不合的问题，单就文学源于生活这一基本常识而言，《纂异记》在塑造人物形象时，将“白衣叟”作为罹难“甘露之变”的卢仝的化身，也无可非议。

2、以贾岛《哭卢仝》诗为依据来证明卢仝罹难于“甘露之变”

卢仝死于“甘露之变”（835）之后，葬于济源武山村。贾岛曾于唐文宗太和十年（836）深秋到济源卢仝墓前扫墓凭吊，并写有《哭卢仝》诗。

刘曾遂先生《卢仝不死于“甘露之变”辨——兼考卢仝生卒年》认为：“贾岛《哭卢仝》诗没有反映出卢仝死于“甘露之变。”“‘贤人无官死，不亲者亦悲’，为何不悲其惨死于宦官的屠刀之下，反悲其无官而死，这不能不说是非常奇怪、非常令人费解的。”[48]。民间学者姚景强先生对“贤人无官死，不亲者亦悲”有自己的解读，认为《哭卢仝》开篇的这两句，已经向读者提供了一个卢仝罹难于“甘露之变”的信息。为什么这样说呢？贾岛悼念卢仝，不仅仅是因为卢仝是贤人或者说是个很有本事的人，一辈子都没有当上官，对他的死感到遗憾和悲痛。关健在于“不亲者亦悲”所蕴藏的含义。尽管卢仝是个很有本事的人，但他毕竟是个民间诗人，一介平民。假如卢仝是因病而死的话，那等于自然死亡，亲人朋友感到悲痛，那是情理之中的事。而对于非亲非故的人们来说，充其量也是彼此互相说说而已，不会为此感到悲痛的。但是，假如卢仝真的死于“甘露之变”，头上无发，官兵为悬首于城门还在其头上钉了个钉子，死的很惨，那就不一样了。与卢仝非亲非故的人们，联想到卢仝一生心怀为国为民的抱负，官没当上却遭非命而亡，自然会在同情之余而感到悲伤。而贾岛的诗“不亲者亦悲”，只不过是回避了“甘露之变”而已。这样，既可免去受诛连的嫌疑，也可让人们去联想。但是，“不亲者”的悲伤，绝非因为卢仝一生没有当官或者仅活了所谓的“四十年”这一因素。在韩孟诗派中，韩愈的追随者李贺（790-816年），出身于没落的皇室后裔家庭，自幼才华出众却怀才不遇，仅为掌管祭祀的九品小官奉礼郎。论才，他是一个富于创造性的诗人；论地位，他也高于卢仝。李贺死时年仅二十七岁。他短暂的一生写了很多诗且不乏名句，如“黑云压城城欲摧”“天若有情天亦老”“雄鸡一声天下白”等，但李贺死后，也未见哪位诗人为他写出类似“不亲者亦悲”的诗或文章。究其原因，不外乎他是自然死亡。[49]

刘曾遂先生认为：“‘长安有交友，托孤遗弃遗’二句，更深可玩味。‘长安交友’是否指元和六年至十四年在京师供职的韩愈，已难确考，但‘托孤’云云，实可见卢仝是寿终正寝的，故而才能临死‘托孤’。”韩愈病逝于824年，“托孤”肯定与韩愈没有关系。在835年“甘露之变”时，卢仝在长安除过王涯之外，还有没有其他朋友呢？应该还有，卢仝《送王储詹事西游献兵书》可以证明。

王储于唐代宗大历十四年（779）举进士登状元第，曾官詹事。《唐才子传》记载：“王储曾官詹事之职，与卢仝过从甚密。有酬唱之作。”以往大家都说卢仝是个诗人，因其诗风奇崛硬险、峭拔豪放，被后人称之为“卢仝体”。卢仝嗜茶如癖，因写“七碗茶歌”而被后世称为“茶仙”。从《送王储詹事西游献兵书》诗中得知，卢仝对古代兵书还颇有研究。卢仝的性格狷介孤僻，研究成果一般是密不示人，譬如《春秋摘微》，只有韩愈、刘叉等少数人看过。他能将自己对兵书的研究成果送给王储，而且他们还能聚在一起喝洒，说明他们不是一般的朋友关系。

至于“托孤遽弃移”，诸多学者都往卢仝托孤于友人的方向理解，认为卢仝到长安去是想将幼子添丁托孤于王涯。卢仝后人保存下来的《添丁公五言古诗》中有明确记载，添丁并非是卢仝的幼子，卢仝还有一个小儿子，名字叫冬云。其实，卢仝不仅生有三个儿子，还生有四个女儿，这在《唐京兆韦君故夫人范阳卢氏墓志铭并序》[50]（以下简称《墓志铭并序》）中可以得到证明。《墓志铭并序》原文如下：

唐有四姓大族，冠冕相继，凡百千代，位崇显达，皆推范阳卢氏之先。夫人曾祖濯（zhuó），皇越州余姚县尉。祖昱，皇检校膳部郎中，兼侍御史。父仑，皇高尚不仕，号曰玉川先生。先生少颇聪俊，卓然挺生，间世而出。凡曰经书，无不精其理趣，百家书籍，一览无遗。兼弘适理，内教备通。考古之得失，淡今之浮华。蓄德蕴身，逍遥自乐，终不仕也。硕立诗名，传之于世，为后之宗旨，与天地齐芳，嘉传不泯。夫人即先生第四女也。夫人婉娩柔和，女仪是则。闺门诚慎，四穗备全。纔及笄年，适京兆韦君，名曰师素。严父之任，历尉畿赤，入宪府，衣绣衣，霜威屆重，早登省阁仙郎，贰迁盐铁、度支，皆三重务。今则副佐元戎，抚绥襄汉。尊夫人琅琊王氏，咸念明珠至宝，照乘与双，训道义方，示之礼乐。孝本因心之孝，信及古人，文词饰身。弱冠，明经登第。前程万里，终负大厦之材。继世承家，婚姻是重。遂命伐柯登木，当三星之在天，百两来迎，既归于我京兆之族。琴瑟既调，宫商合韵。中馈能干，内则与亏。教养有方，承顺颜色。皇天夺庇，不幸遭姑之丧，哀慼之情，踰过乎礼。扶羸尪瘵，泣血无时，恨不复其孝养。尚未及周，无何，宝历元年正月廿五日，不胜丧，奄忽而殁。呜呼！昊穹霜殒，蕣花早调。赋有青春，白日先尽。有幼女曰媛，初离襁褓。胡思鞠育之恩，孺慕号諕，岂暨乎礼！以宝历元年五月十七日归葬于万年县洪固乡毕原韦氏之先莹，礼也。魂归千里，幽壤是依；魄散空闺，繐帷寂寞。桑田变海，熟辩佳城；石琢他山，庶乎不朽。

其铭曰：夫人兮，四穗备，孝行先。柔婉娩，贞操坚。一剑折，沉下泉。石苍笞，月婵娟。纪不朽，千万年。

乡贡进士韦同恕撰

宝历一年

《墓志铭并序》中讲：墓主人卢氏“父仑，皇高尚不仕，号曰玉川先生。”仝、仑类同，或为“仝”之误。单凭“号曰玉川先生”，就足以说明这份《墓志铭并序》是极为珍贵的历史资料，它所蕴含的信息量非常大，它对于后人研究卢仝家族史有极为重要的参考价值。细细品读，我们可以得知如下信息：

卢氏家族在唐代崔、卢、李、郑四大门阀家族中最为显赫，千百年来，高官厚禄世代相袭。墓主人“卢氏夫人的曾祖父叫卢濯，曾任越州余姚县尉。她的祖父叫卢昱，曾任检校膳部郎中，兼侍御史。”也就是说，卢仝的祖父叫卢濯，曾任越州余姚县尉。卢仝的父亲叫卢昱，曾任检校膳部郎中，兼侍御史。卢仝生于官宦之家，小时候就聪明好学。少时聪颖俊彦，卓然超群，时不多见。他读过的经书，没有不精通其理志趣的，诸子百家的经典，一览无遗。并且能够融会贯通，学以致用。他考察古今得失，看淡世间的浮华虚空。他修德养性，逍遥自在，终身不求仕进。特别是他在当时的诗坛上留有诗名，并传之于后世，为后世之楷模，与天地齐芳，永久流传。墓主人卢氏夫人是卢仝的第四个女儿，至少说明卢仝不仅有三个儿子，还生育有四个女儿。卢仝的四女儿接受过良好的家庭传统美德教育，她有婉娩柔和贞静的品性，处处以女德为规范。做姑娘时，就诚实谨慎，女之妇德、妇容、妇言、妇工“四德”皆备。

墓主人卢氏夫人的夫君韦师素也是官宦子弟，名门之后，他的父亲曾在京城所辖县邑担任要职，后入御史台，担任绣衣直指，又出任尚书省郞中，主管盐铁商务，负责朝廷财政运筹，这些都是朝中要务。后来还协助管理军中事务，负责边疆稳定工作。韦师素的母亲也是琅琊王氏的大家闺秀，出身豪门。韦师素从小接受过良好的家庭教育，有良好的品德修养，年纪轻轻就进士登第，有大好前程，不愧为国家栋梁之材。

百善孝为先，墓主人卢氏夫人非常孝顺公婆，因婆婆亡故而过度悲伤，她真诚祈祷婆婆能起死回生，不时地哭泣，恨不能再在婆婆面前尽奉养之道。她因过度悲伤而突然死亡，留下一个嗷嗷待乳的女婴韦媛。如果按照唐玄宗之后开元年间法定婚嫁年龄推算，墓主人卢氏夫人于825年正月因过度悲伤而突然亡故的年龄应该不会超过20岁。添丁生于810年（韩愈《寄卢仝》诗中可以证明），墓主人卢氏夫人应该长于添丁，是添丁的姐姐。墓主人卢氏是卢仝的四女儿，她长于添丁，说明添丁至少有四个姐姐。

按照传统习俗，墓主人卢氏夫人死后葬于万年县洪固乡毕原韦氏祖坟。说明韦师素的祖籍在万年县洪固乡。“继世承家，婚姻是重。遂命伐柯登木，当三星之在天，百两来迎，既归于我京兆之族。”韦师素特别看重婚姻大事，而且以重金迎娶卢氏夫人。说明卢仝晚年的家境还是比较富裕的。所以，卢仝在《将归山招冰僧》诗中讲：“买得一片田，济源花洞前”，应该不是虚言。

“长安有交友，托孤遽弃移”，给人以无限遐想的空间。一般情况下，凡人托孤于他人，总是在感觉自己不久人世时才会做的。有的学者认为，贾岛诗句谓卢仝在长安有朋友，朋友想托孤于卢仝，没想到卢仝突然被杀，才会令人有“遽弃移”之叹。有的学者则认为，非只年幼方可托孤，这里的“托孤”可能还可以有另外一种理解。譬如黄永年先生在谈到“托孤”一事时曾列举两个例子：一是刘备临死前请诸葛亮辅佐嗣子禅，当时刘禅十七岁，史称“托孤”；二是唐太宗临死前嘱托长孙无忌、褚遂良辅佐太子高宗，高宗当时二十二岁，史称这也是一次“托孤”。所以，我们不能片面地认为“托孤”仅是对幼童或未成年人而言。[51]835年“甘露之变”时，卢仝的四个女儿、三个儿子都已长大成人，甚至有的已经过世。他远走京城长安见到老朋友王涯时，说句客套话，让时任宰相的王涯多关照一下自己的子孙，也属于正常。

3、以卢仝后人保留下来的《添丁公五言古诗》为依据来证明卢仝罹难于“甘露之变”

卢仝死于“甘露之变”还可以在卢仝的儿子添丁所写的一首五言诗中得到印证。《添丁公五言古诗》[52]原文如下：

辛丑（881年）春，自曲沃返洪洞咏怀三首。

祖居范阳地，数世惟读耕。父恋山色美，徙居武山中。

有粟可糊口，无官一身轻。人畏旦夕祸，天有不测风。

突遭甘露变，逆党乱行凶。忠良被冤害，无辜遭戮刑。

为避受株连，昆仲他乡行。辛苦流异地，飘泊若飞蓬。

吾初投耿村，后移白马城。幸蒙善人助，洪洞得安生。

偕妻携子嗣，筑庐御雨风。恪守祖先训，继世仁义忠。

忠厚传家远，良善子孙隆。三男绵世泽，八孙振家声。

家贫人口众，难聚一堂中。只因求生计，各自去谋生。

都鄯徙固始，孙邢移宣城。郕鄣居曲沃，郁邦留洪洞。

长男陪我居，返涿有孙郢。雁行久失序，手足叹飘零。

常念弟冬云，频思兄有丁。不知落何处，天涯可安宁。

讵料天道变，黄巢叛山东。治乱无善策，贼兵破帝京。

天下遂大乱，黎民不安宁。家仇尚未报，世乱又适逢。

生灵悲涂炭，遍地闻哀鸿。朝廷无福祉，百姓罹灾星。

社稷危旦夕，江山势将倾。感此频哀叹，何时能太平。

从题记上看，这首诗是公元881年添丁自曲沃返洪洞之后写成的。诗中有：“人畏旦夕祸，天有不测风。突遭甘露变，逆党乱行凶。忠良被冤害，无辜遭戮刑。”这里说的已经非常明白了，人有旦夕祸福，老天也有不测风云。突然遭遇“甘露之变”，逆党残暴行凶。忠良被冤枉残害，无辜之人惨遭杀戮。当年，卢仝罹难“甘露之变”之后，他的家人怕受其株连纷纷逃往外地，弟兄们如蓬蒿一样飘泊都逃亡异地它乡，正如诗中所言：“为避受株连，昆仲他乡行。辛苦流异地，飘泊若飞蓬。”

据韩愈《寄卢仝》诗，可知添丁生于810年。解析《添丁公五言古诗》，可知卢仝是因为留恋济源的山水之美，才迁徙到济源武山定居的。835年，卢仝罹难“甘露之变”，卢添丁已经25岁，为了不受株连，先逃往山西耿村，后来又移居到白马城，得到善人支助，才在洪洞安顿下来。《添丁公五言古诗》写于辛丑（881年）春，添丁时年已经71岁。从《添丁公五言古诗》中可以得知，添丁膝下有三个儿子，八个孙子。

《添丁公五言古诗》中还提到“雁行久失序，手足叹飘零。常念弟冬云，频思兄有丁（抱孙）。不知落何处，天涯可安宁。”意思是飞雁的阵列久了就会失去秩序，兄弟们为各自飘零而感叹。常常念叨起弟弟冬云，也常常想起兄长有丁。他们现在落脚在哪里呀？身处天涯生活的可安宁？这里明确告诉后人，卢仝有个哥哥叫有丁，还有个弟弟叫冬云。有学者根据卢仝《寄男抱孙》推测，抱孙（有丁）的年龄要比添丁长八至十岁，835年发生“甘露之变”时，抱孙的年龄应该已年过四十，冬云的年龄至少在二十岁左右。

（二）卢仝死于元和年间

姜光斗、顾启两位学者《卢仝“罹甘露之祸”说不可信》一文，执信贾岛“平生四十年”诗句，而不及征采其他史料，认为卢仝大约卒于元和七年或八年（812或813），已为黄永年《〈纂异记〉和卢仝的生卒年》[53]一文论证为“以不误为误”。马舒先生有《志怀霜雪 操似松柏——卢仝的为人及其不是死于“甘露之变”说》[54]认为卢仝并非死于唐文宗太和九年（835）的“甘露之变”，其根据作者在文末声明：“本文主要论点，参考中华书局《唐才子传校笺》（二）[55]卢仝篇。”余才林撰文《〈纂异记〉和卢仝死因》[56]，仍然认为卢仝“当于元和八年因困瘁潦倒热病复发而死”。卢嗣仝撰文《卢仝之死疑案探真》认为“卢仝临死有‘托孤’之举，证明他属于正常死亡，而非横死。”[57]

提出卢仝死于“元和年间”者的说法，最主要的原因有两点：一是元和六年（811年）冬天，卢仝因为在洛阳“赊买里仁宅”（《冬行三首》，下同），“债家征利心，饿虎血染口”才与“老母妻子一挥手”，“遂向东南走”，寒冬腊月再赴扬州变卖祖上旧业，“卖宅将还资”。元和七年（812年），也就是卢仝到了扬州之后的第二年春天，由于不服水土，瘴气入骨，疾病缠身，“扬州蒸毒似汤，客病清枯鬓欲霜。”（《客准南病》）“春风苦不仁，呼逐马蹄行人家。惭愧瘴气却怜我，入我憔悴骨中为生涯。”（《示添丁》，下同）“数日不食强强行”“宿舂连晓不成米，日高始进一碗茶”，自觉老态龙钟，全然不能享受添丁给自己带来的快乐，“气力龙钟头欲白，凭仗添丁莫恼爷”。所以，有些学者认为，卢仝返回洛阳后，于元和八年（813年）因困瘁潦倒热病复发而死。二是认为卢仝之卒年不能晚于元和八年，因为卢仝诗集中并无可以系于元和八年以后的诗，813年之后，没有发现卢仝有活动的轨迹，只能解释为元和八年这位诗人已经离开人世。

但是，近些年来，随着学术界对卢仝生平研究的逐步深入，认为卢仝死于元和年间的观点不成立，有大量证据可以证明813年之后，卢仝仍活在人间。

1、以贾岛写《哭卢仝》诗为依据来证明

认为卢仝死于元和年间的学者提出这样的质疑：卢仝死后，韩孟诗派为啥只有贾岛哭卢仝？假设卢仝死于元和八年（813年），那时“韩孟诗派”中与卢仝关系密切的，史载马异、刘叉生卒年代不详搁置不提，其余如韩愈（768--824年） 、孟郊（751--814年）、贾岛（779--843年）、黄甫湜（约777--830或835年）、樊宗师（766--824年）等都还活着，为何哭卢仝的只有贾岛而不见韩愈、孟郊等诗人有任何表示呢？这就说明卢仝元和年间还在人世。而公元814年8月孟郊死时，韩愈则有《赠贾岛》一诗，抒发对孟郊的怀念。公元824年，樊宗师病故，韩愈亲自为他写有《南阳樊绍述墓铭》。樊宗师一生著述颇丰，韩愈在《南阳樊绍述墓铭》中赞曰：“多矣哉，古未尝有也！然而必出于己，不蹈袭前人一言一句，又何其难也！”孟郊死后，卢仝曾作《孟夫子生生亭赋》以示悼念。只是卢仝死于“甘露之变”时，韩愈、孟郊等都已经离开人世，所以只有贾岛有“资格”写歌赋悼念卢仝。

2、以文献资料中对卢仝相貌的描述为依据来证明

从文献资料中卢仝的相貌看，卢仝死时已是老龄人。明胡震亨《唐音统鉴》中有“仝无发，阉人于脑后加钉悬焉”的记载。[58]清康熙编《唐宋诗醇》曰：“玉川垂老，尚依时宰，致罹甘露之难”。[59]谭正壁先生《中国文学家大辞典》：“甘露之变……仝老无发，捕者于脑后加钉以系之，遂遇祸。”[60]类似说法还有很多。从“仝老无发”这一现象上看，绝非元和年间卢仝处在中年时期的相貌，而是一种进入老年以后的形象。从这一形象的描述看，可以佐证卢仝在“甘露之变”发生之前仍然在世。

3、以卢仝写《常州孟谏议座上闻韩员外职方贬国子博士有感五首》《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观放鱼歌》《萧宅二三子赠答诗二十首并序》的时间为依据来证明

卢仝因为在洛阳“赊买里仁宅”，需要偿还欠款，于元和六年（811）冬天再赴扬州，变卖祖上旧业以偿还购房尾款。元和七年（812），也就是卢仝到了扬州之后的第二年初春时节前往常州拜访孟简孟谏议。席间，听说韩愈被贬，义愤填膺，于是写成《常州孟谏议座上闻韩员外职方贬国子博士有感五首》诗。

时任常州刺史的孟简有一项重要任务就是每年春天为皇家进献贡茶，元和七年（812）清明节，孟简在完成征收进献明前茶任务之后，派军将送给卢仝贡“天子之余”的阳羡茶三百片。卢仝当然是兴奋不已，于是“柴门反关无俗客，纱帽笼头自煎吃”，写成了回唱千年的《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亦称“七碗茶歌”），赢得“茶仙”千古美誉。

有学者认为，诗中卢仝称孟简为孟谏议，孟简送阳羡茶应该是元和五、六年的事，非也。因为那时候孟简在朝中任谏议职，各地送往宫中的明前贡茶分给各位大臣的不会太多，孟简又不管分茶的事儿，他应该没有条件送给卢仝三百片阳羡茶。有的学者认为“寄”必定有一定距离方为“寄”；有的学者则认为，同城书信亦可言“寄”。笔者认为，“寄”与距离没有关系。有的学者认为，孟简送卢仝阳羡茶时，时任常州刺史，已不在朝中任谏议官职，为什么卢仝仍然称孟简为“孟谏议”呢？因为中国人自古有个习惯，称他人官职称大不称小，古今如此。所以，孟简孟谏议送茶给卢仝只能是卢仝在扬州居住时。

笔者认为卢仝在扬州大病一场应该是812年初夏的事儿。812年初夏，扬州进入梅雨季节之后，卢仝可能是由于水土不服，瘴气入骨，疾病缠身，“扬州蒸毒似汤，客病清枯鬓欲霜。且喜闭门无俗物，四肢安稳一张床。”（《客准南病》）“春风苦不仁，呼逐马蹄行人家。惭愧瘴气却怜我，入我憔悴骨中为生涯。”（《示添丁》，下同）“数日不食强强行”“宿舂连晓不成米，日高始进一碗茶。”期间，卢仝自觉老态龙钟，全然不能享受添丁给自己带来的快乐，“气力龙钟头欲白，凭仗添丁莫恼爷”。同时，卢仝曾得到好朋友萧庆中、金鹅山人沈师鲁悉心照料，还写有《寄抱丁》《示添丁》等多首诗歌。从这些诗歌中可以看出，卢仝夫人似乎是带着年幼的添丁到扬州照料过病中的卢仝。居住扬州时，卢仝曾三次收到抱丁写来的书信，他写给抱丁的诗用的是“寄”，而写给添丁的诗用的是“示”，这两个字的使用是很值得推敲的。

为什么说卢仝在扬州大病一场应该是812年初夏的事儿呢？卢仝是因瘴气入骨，才疾病缠身。瘴气是腐烂动物尸体产生的一种毒气，这种毒气只有在天气暖和之后才会产生，特别是扬州到了梅雨季节，江河湖泊中因动物尸体腐烂才会产生瘴气。卢仝是元和六年（811）冬天去的扬州，不服水土，当在第二年（812）6月中旬至7月中、下旬梅雨时节染上疾病。后经过卢仝夫人和萧庆中、鹅山人沈师鲁的精心照料，卢仝的病肯定是得到治愈，身体也好了起来。所以，到了元和八年（813），卢仝才有精力再次到常州“北湖亭”观孟简买鱼放鱼而作《观放鱼歌》。

元和八年（813），待卢仝病情好转之后，卢夫人带着添丁和一船的书箱先行回到洛阳。孟郊曾写有《忽不贫 喜卢仝书船归洛》诗，标题中讲：“喜卢仝书船归洛”，并不能说明卢仝乘坐书船一起回到洛阳。这一年初夏时节，卢仝应孟简邀请，再次游常州并随同孟简游“北湖亭”观孟简买鱼放鱼而作《观放鱼歌》。有的人可能会提出质疑，说卢仝先把书送洛阳，到元和八年（813）又去了扬州。笔者认为，卢仝应该不会这样折腾，因为他去扬州的目的是为了“卖宅将还资”，而且“旧业苦不厚”，他不可能一直往返洛阳与扬州之间。

为什么说卢仝是在元和八年（813）初夏应邀到常州“北湖亭”观孟简买鱼放鱼而作《观放鱼歌》？因为孟简原来在朝中任谏议大夫，元和六年 （811年），成德节度使王承宗反叛，唐宪宗命宦宫吐突承璀为招讨使，带兵进讨。孟简以为不当，“抗疏”“固争”，结果以 “语讦”“悻切”罪被贬出京，出为常州刺史。孟简是一个很能力又勤政爱民的清官，就任常州刺史之后，不仅把常州治理得井井有条，还实地考察，制定规划，亲临现场督导，在812年冬天813年春天征集15万民工开挖了41里长的“孟河”大运河，不仅疏通了南北大运河水道，河水还可以灌溉四千余顷土地，提高了作物产量，农民的温饱有了保障。孟简因治常有功，唐宪宗李纯赏赐金紫衣服予以表彰，813年秋天调他回朝廷任给事中。所以，卢仝必定是在元和八年（813）初夏应邀到常州“北湖亭”观孟简买鱼放鱼而作《观放鱼歌》的。

为什么说卢仝是在814年返回洛阳的？有的学者认为卢仝在扬州另有营生[61]。笔者不认可这种说法。卢仝在813年没有返回洛阳，最大的可能是“扬州屋舍贱”，他在等着卖个好价钱。卢仝在扬州期间作有《萧宅二三子赠答诗二十首并序》[62]，序文是这样写的：

萧才子修文行名，闲将迁家于洛，卖扬州宅，未售。玉川子客扬州羁旅识萧，遂馆萧未售之宅。既而萧有事于歙州，玉川子欲归洛，忆萧遂与砌下二三子酬酢，说相愧意。俄而二三子有忧宅售心，与其他人手孰与洛。客以萧故亦有勉强，不能逆其情。文以见意，遂尽录寄萧。天知地知，非苗有所欲，二三子心远讷君子。萧乎萧乎，君归不得见者，细长三四片者乎。

从序文中可以看出，《萧宅二三子赠答诗二十首并序》是卢仝准备返回洛阳之前写成的。在这“二十首赠答诗”中有《蛱蝶请客》《客答蛱蝶》《虾蟆请客》《客请虾蟆》，从这四首赠答诗中可以看出，卢仝所作《萧宅二三子赠答诗二十首并序》应该写于814年惊蛰到中秋这一时段。

4、以卢仝写《孟夫子生生亭赋》的时间为依据来证明

卢仝与孟郊友善，二人多有酬唱互答。在韩愈离开洛阳后，“韩孟诗派”旗倒星散。卢仝于元和六年（811）冬天再赴扬州之前，去和孟郊告别。自觉已入晚景的孟郊，感慨洛阳交友零落，再三劝卢仝不要离开，并写《答卢仝》相劝。

但是，卢仝苦于生活所迫，还是去了扬州。谁知这一走，竟然是永远诀别。元和九年（814）8月，孟郊偕妻从洛阳前往兴元府（今陕西汉中市东）任参谋职，当行至阌（wén）乡时，却暴疾而卒。孟郊死后，韩愈作《赠贾岛》诗，抒发对孟郊的怀念之情。“孟郊死葬北邙山”，如果卢仝当时在洛阳的话，应该有所相应。按照北方的规矩，红事受邀可以不去，白事不请自然到场。可是，卢仝没有到场给孟郊做最后送别。这时候，卢仝应该还滞留在扬州。

孟郊晚年生活多在洛阳度过，元和二年（807），孟郊曾在洛阳立德坊筑有生生亭，生生亭也是“韩孟诗派”文友们常聚的地方。元和九年（814）秋天，卢仝从扬州回到洛阳后，“玉川子沿孟冬之寒流兮，辍棹上登生生亭”，写成《孟夫子生生亭赋》以悼念自己的挚友。

诗的开篇写了卢仝在寒风中来到了生生亭后，没有见到孟郊，睹物思人，曾发出感叹:“夫子何之兮?”意为先生啊，你今在何处？接着写了孟郊的为人和对孟郊的诗风的赞美以及二人之间的友情等等，全诗充满了对孟郊的思念之情。由此可以证明，卢仝并非死于元和八年（813）。

5、以卢仝与徐希仁的友情交往为依据来证明

卢仝一生布衣，但是他在韩愈的提携下，同时凭借自己的实力，成为“韩孟诗派”的重量级人物。他在中唐时期的诗坛上有好多朋友，徐希仁就是其中之一。卢仝和许多诗友都有酬唱之作，但是卢仝能给徐希仁写三首诗，这还是比较少见的。大约在元和年间，卢仝在洛阳居住时，徐希仁写有《招玉川子咏新文》，卢仝收到徐希仁遣人送来的《招玉川子咏新文》之后，写有《酬徐公以新文见招》。

那么，徐希仁何许人也？史书对徐希仁的记载非常少，生卒年、籍贯皆不详。只知道他是唐宪宗元和至唐文宗太和年间的诗人。唐文宗太和初年（828）自员外郎出任岳州刺史，曾邀请好友蒋防撰写《汨罗庙记》。或许是卢仝与徐希仁交情至深，徐希仁在远赴岳州上任之前，特意到济源与卢仝告别。为此，卢仝也深为感动，将自己亲手雕刻而成的一方天坛砚赠送徐希仁，并赋诗一首《赠徐希仁石砚别》。这是一首送别诗，寄托了卢仝对徐希仁的一片深情。828年，徐希仁告别卢仝赴江西出任岳州刺史之后，卢仝时常念叨起这位可以交心的好朋友，还写有《月下寄徐希仁》。通过对卢仝与徐希仁的友情考证，可以肯定卢仝在828年还活在人世。

6、以卢仝陪友人登临王屋山为依据来证明

济源《王屋山志》收录的唐杜光庭《王屋天坛圣迹记》载：杜光庭（850-933） 是唐末五代著名道教学者。一般人都认为，《王屋天坛圣迹记》是一篇游记。其实，此文早已被收录中国《道藏》，与著名的寓言故事《愚公移山》一样，成为道教的经典。该文有这样一段话：“坛心有石灯台……《造石灯台小碣》云：‘天宝八年，新安尉公使内使官图令符筵喜，因为国为民醒坛置碣。阴刻卢仝高常严固至，大和五年。凡字缺损。’”“大和五年”，即公元831年。这段话告诉我们，大和五年（831），卢仝和道友高常、严固曾登上王屋山主峰高达1715米的天坛顶，说明此时的卢仝依然身体健康。大和五年离大和九年“甘露之变”只有四年之差，因此，卢仝能够活到“甘露之变”也是极有可能的。

综上所述，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卢仝约生于唐代宗大历二年，即公元767年，卒于“甘露之变”之时，即公元835年，享年68岁，按中国传统的说法以虚岁计，卢仝享年69岁。

【注释】

[1] 参见傅璇琮：《唐才子传校笺》卷五，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2册，267页-268 页。

[2] 萧应植.济源县志[M].清乾隆26年[1761]刻本。

[3] 赵中兴 孟国平主编《卢仝诗赏析》，中国国际文化艺术出版社，2011年6月版，第176页。

[4] 参见《闻一多全集》，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7集，第267页。

[5] 参看《辞海》（文学分册），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79年版，第76页。

[6] 参看姜亮夫纂定，陶秋英校:《历代人物年里碑传综表》，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78 页。

[7] 参看陆侃如、冯沅君:《中国诗史》，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494页。

[8] 参看黄永年:《〈纂异记〉和卢仝的生卒年》，载《中国古典文学丛考》第2辑。

[9] 明胡应麟：《诗薮》外编卷四，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58年，203页。

[10] 《玉川子诗集》卷二。

[11] 《韩昌黎全集》卷五。《韩昌黎诗系年集释》卷七《寄卢仝》注引韩淳曰：“元和六年（811）春公为河南令作。”

[12] 参看孟二冬著《中唐诗歌之开拓与新变》，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197页。

[13] 参看王启兴编著《增订注释全唐诗》，第2册，1922页。

[14] 李菊月著《茶仙卢仝评鉴》，河南人民出版社，2016年11月版，第152-153页。

[15] 《崔府君墓志铭并序》拓本收录于张永华、赵文成、赵君平编《秦晋豫新出墓志蒐佚三编》七十三号，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20年版，第1081页。

[16] 宋李昉等编:《太平广记》卷三五〇，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第7册，2769-2771 页。

[17] 宋欧阳修、宋祁著:《新唐书》卷五九，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5册，1541 页。

[18] 宋郑樵著:《通志》卷六五，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1册，780页。

[19] 元脱脱等著:《宋史》卷二〇六，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5 册，5225页。

[20] 卞孝萱著:《唐传奇新探卷二〇六》，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1年，154 页。

[21] 宋钱易著，黄寿成点校：《南部新书》壬卷，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140页。

[22] 宋刘克庄:《后村诗话》前集卷一，见吴文治主编《宋诗话全编九·刘克庄诗话》，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8362 页。

[23] 宋许顗著：《彦周诗话》，见《宋诗话全编二·许顗诗话》，1402 页。

[24] 元辛文房著，徐明霞校点:《唐才子传》卷五，辽宁出版社，1998年，57页。

[25] 明胡震亨：《唐音统签》卷三六四，故官珍本丛书，海南出版社，2000年，第五册370 页。

[26] 明唐汝询《唐诗解》，769 页。

[27] 清弘历:《唐宋诗醇》，紫阳书院，乾隆二十五年（1781）重刊本。

[28] 清孙之騄编著《玉川子诗集注·玉川先生传》。

[29] 郑振铎编著《插图本中国文学史》，中国农业科学技术出版社，2012年12月1日。

[30] 谭正壁：《中国文学家大辞典》，1516 页。

[31] 周勋初：《唐诗大辞典》，60 页。

[32] 刘兰英等：《中国古代文学词典》第1 卷，48 页。

[33] 周祖谭：《中国文学家大辞典》（唐五代卷），112 页。

[34] 张忠纲：《全唐诗大辞典》，北京：语文出版社，2000年，69页。

[35] 项楚：《卢仝诗论》，见所著《柱马屋存稿》，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年，168页。

[36] 李剑国先生:《唐五代志怪传奇叙录》，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1993 年，下册，710 页。

[37] 卞孝萱先生:《唐传奇新探》，155-156 页。

[38] 陈文新:《文言小说审美发展史》，武昌：武汉大学出版社，2002年，272页。

[39] 薛洪動：《传奇小说史》，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年，105页。

[40] 邝健行：《卢仝事迹考述》，载《中国诗歌论稿》，香港：新亚研究所出版，1984年，160-161 页。

[41] 齐文榜校注：《贾岛集校注》卷一，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8页。本文引用岛诗，如无特别说明，均据此书，以下不另出注。

[42] 见《韩愈大传》，556-558页。

[43] 參看刘曾遂：《卢全不死于“甘露之变”辦——兼考卢仝生卒年》，载《杭州大学学报》1983年第3期。

[44] 参看余才林：《<纂异记>和卢仝死因》，载《文学遗产》2004年第1期。

[45] 齐文榜校注:《贾岛集校注》卷一，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8页。本文引用岛诗，如无特别说明，均据此书，以下不另出注。

[46] 见《学林漫录》第7 集，1983 年版。

[47] 见《唐代文学史》，418页。

[48] 参看刘曾遂:《卢全不死于“甘露之变”辦--兼考卢全生卒年》，载《杭州大学学报》1983年第3 期。下同。

[49] 姚景强、卢广韶、卢乃礼：《卢仝文化研究》，河南大学出版社，2020年1月版，第73页。

[50] 《唐京兆韦君故夫人范阳卢氏墓志铭并序》由安徽省五河县卢氏文化研究会卢灿俊提供。

[51] 参看黄永年：《〈纂异记〉和卢仝的生卒年》，载《中国古典文学丛考》第二辑，上海：复且大学出版社，1987年，35-43 页。

[52] 《添丁公五言古诗》由安徽省五河县卢氏文化研究会卢灿俊提供。

[53] 参看黄永年:《〈纂异记〉和卢仝的生卒年》，载《中国古典文学丛考》第2辑。

[54] 马舒：《志怀霜雪 操似松柏——卢仝的为人及其不是死于“甘露之变”说》，刊发在《茶博览》2001年第2期。

[55] 《唐才子传校笺》有重印本，共五册，前四册是对《唐才子传》十卷的校笺，分别于1987-1990年间出版。其中第二册卷五卢仝篇，有苏州大学吴启明先生笺证。1995年又出第五册，此册是对前四册校笺的疏误所作的补正。其中“卢仝篇”有陈尚君先生补正。补正原笺卢仝死于“甘露之祸”“其事实不可信”的断言。对原笺的三条举证：1.“唐史无此证载”，诸史言甘露事变“均未提及卢仝”；2.年岁不合；3.仝子添丁生于元和五年，贾岛有“托孤”之语，若卢仝死于甘露事变，则添丁已长大成人，何来“托孤”？

[56] 参看余才林：《<纂异记>和卢仝死因》，载《文学遗产》2004年第1期。

[57] 参看卢嗣仝:《卢仝之死疑案探真》，载《河北学刊》2002年第3期。

[58] 明胡震亨：《唐音统签》卷三六四，故官珍本丛书，海口：海南出版社，2000年，第五册370 页。[5] 明唐汝询《唐诗解》，769 页。《唐诗解》载:“卢仝……韩愈为河南尹，爱其诗，厚礼之。后因宿王涯第中，遂预‘甘露’之祸。

[59] 清康熙编:《唐宋诗醇》，紫阳书院，乾隆二十五年（1781）重刊本。

[60] 谭正壁：《中国文学家大辞典》，1516 页。

[61] 参见沈冬梅：《卢仝生平研究》，原载亢崇仁、杨型光、李菊月主编《茶仙卢仝》，中州古籍出版社，2012年12月版。

[62] 崔宗巍：《卢仝诗赏析》，中国国际文化艺术出版社，2011年6月版，第81页。

作者简介：

李玉建，1963年生，河南省济源市人。1982年入伍，1997年转业，曾任济源市政协教科卫体专委会副主任。发表散文、诗歌、小说等文学作品多篇，曾荣获第二届“中国书法·中原论坛”提名奖，编写出版专著有《秦汉魏晋南北朝书论校注与翻译》、家庭传统美德教育读本《家和万事兴》等。

联系电话：18803909222  微号：jy826047706

本文曾以《卢仝生卒年考辨》发表于《济源职业技术学院学报》（第23卷 第4期 2024年12月）。2025年4月11-13日，本文曾以《卢仝生卒年辨正》参加在洛阳师范学院举办的中国唐代文学学会 唐诗之路研究会第三届年会作学术交流，并被收录本年会《论文集》（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