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师范大学 尹占华
提要:作为中唐韩孟诗派中的人物,卢仝的诗和韩愈、孟郊等人的诗有着共同的求奇倾向,但与韩派其他诗人相比,他的“奇”,还有自己的特色。即从内容看,题材范围较狭窄,最多的是描写日常生活中的事情或现象,其次是与友人的往还赠答诗,亦有若干首自咏自叹或感事寓兴之作,再就是几首艳情诗;从艺术上看,其诗的艺术风格并不一致,但在作诗求奇上,与韩孟派诗人是相通的,大略言之,卢仝求奇有四端:一曰怪,二曰散,三曰拙,四曰俚。
在中唐的诗坛上,卢仝是韩孟诗派中的人物,他的诗和韩愈、孟郊等人的诗有着共同的倾向,即求奇。不过,和韩孟诗派中的其他人物相比,卢仝的“奇”又有着自己的特色。从内容上来说,卢仝诗比较凡近;从构思上来说,卢仝诗比较怪异;从形式上来说,卢仝诗比较散漫;从格调上来说,卢仝诗比较诙谐。
一
卢仝祖籍范阳,幼年随叔父在江浙一带生活。叔父死后,到济源石榴寺读书。随后又接老母到济源生活,以济源别名玉川为字,号玉川子。今思礼村卢氏族谱记为卢仝后裔,村北有卢仝墓碑。
卢仝存诗不多,《新唐书·艺文志四》、《崇文总目》卷五著录《玉川子诗》皆仅一卷,晁公武《郡斋读书志》卷四中著录《卢仝诗》也是一卷。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十九著录《卢仝集》为三卷,第三卷为集外诗,有庆历年间韩盈为之序。韩盈《序》云:“友人李生于道士崔怀玉处又得集外一十五首,余甚喜之,以编附旧本”。清人《全唐诗》卷三八七至三八九编卢仝诗为三卷,收诗一百零七首,较旧本为多。然《龟铭》、《梳铭》、《门箴》是诗是铭(箴),在两可之间;《孟夫子生生亭赋》是诗是赋,也无确定的标准。又有孙之騄的《玉川子诗集注》五卷。《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七四《别集类存目一·玉川子诗集注》提要说:“之騄又增入《栉铭》一篇、《月》诗一篇,编为五卷。然《月》诗见《锦绣万花谷》,其词不类。《栉铭》则仅与《梳铭》异数字,乃一诗而讹为两题,不当重入。且彭叔夏《文苑英华辨正》据罗衮《四铭》小序,知《栉铭》乃衮所作,《唐文粹》误题为卢仝,之騄均未能订正,殊考之未详也”。据上可知,卢仝诗原本就不多,并没有发生后世大量遗失的现象。观其内容,最多的是描写日常生活中的事情或现象,其次是与友人的往还赠答诗,亦有若干首自咏自叹或感事寓兴之作,再就是几首艳情诗,其诗的思想内容比较狭窄。他所交往的友人也比较少。据卢仝诗以及他人的赠诗,也只有韩愈、孟郊、孟简、马异、刘叉、徐希仁、萧庆中、沈师鲁、含曦上人、愿公等几个人,其中没有位高权重者。卢仝性情孤僻,如钱易《南部新书》所云卢仝“性僻……常闭于一室中,凿壁穴以送食”;辛文房《唐才子传》卷五言“仝性高古介僻”;胡应麟《诗薮》外编卷四则以“乡老”讥之。由此可知,他的生活比较单调,一生基本上过的是闭门不出的处士生活。这就决定了他的诗不可能具有广阔的社会内容。
卢仝诗的内容虽然比较单一,但也有其他诗人所极少涉笔者。比如描写家庭中的日常生活,便充满了生活气息,使人读了倍感亲切。《示添丁》说:“数日不食强强行,何忍索我抱看满树花。不知四体正困惫,泥人啼哭声呀呀。忽来案上翻墨汁,涂抹诗书如老鸦。父怜母惜掴不得,却生痴笑令人嗟”。描写小孩子的行为非常生动,也非常可爱,卢仝对他的小儿子的怜爱之情也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添丁是卢仝的小儿子,韩愈《寄卢仝》说“去年生儿名添丁”可证。描写儿童行为的诗作,左思有《娇女诗》,陶渊明有《责子》;杜甫《北征》写到家之后的情景:“瘦妻面复光,痴女头自栉。学母无不为,晓妆随手抹。移时施朱铅,狼藉画眉阔”,都写得生动活泼,但过于典雅的语言却妨碍了生活气息的传达。卢仝诗则是用通俗语写日常事,便自然贴近了日常生活的本来面目。再如《寄男抱孙》,从诗中的描写来看,抱孙是添丁的哥哥,大概是卢仝的长子。诗中倍写对这个已到了上学年龄的儿子的叮嘱:“尚书当毕功,礼记速须剖。喽啰儿读书,何异摧枯朽。寻义低作声,便可养年寿。莫学村学生,粗气强叫吼。下学偷功夫,新宅锄蔾莠。乘凉劝奴婢,园里耨葱韭。远篱编榆棘,近眼栽桃柳。引水灌竹中,蒲池种莲藕。捞漉虾蟆脚,莫遣生科斗。竹林吾最惜,新笋好看守。万箨苞龙儿,攒迸溢林薮……箨龙正称冤,莫杀入汝口。丁宁嘱托汝,汝活箨龙不。殷十七老儒,是汝父师友。传读有疑误,辄告谘问取。两手莫破拳,一吻莫饮酒。莫学捕鸠鸽,莫学打鸡狗。小时无大伤,习性防已后”。你看他先是关心儿子的学业,再嘱咐儿子学业完成之后要关照奴婢把园子侍候好,不要叫水池子里生了科斗;叫他儿子不要挖竹笋吃,竹林是他最爱惜的;又叫他儿子要听老师的话,不要打架,不要喝酒,不要贪玩。他用了那么多的“莫”字,显得絮絮叨叨,对他儿子的关心可谓无微不至,这不正是一个父亲对儿子所操的心吗?当然他更关心他的小儿子添丁,于是又在诗里嘱咐大儿子:“任汝恼弟妹(按:‘弟妹’指作者自己的弟妹,亦即抱孙的叔叔和姑姑),任汝恼姨舅。姨舅非吾亲,弟妹多老丑。莫恼添丁郎,泪子作面垢。莫引添丁郎,赫赤日里走。添丁郎小小,别吾来久久。脯脯不得吃,兄兄莫捻搜。他日吾归来,家人若弹纠,一百放一下,打汝九十九”。朱承爵《存馀堂诗话》评说:“余尝读其《示男抱孙》诗,中有常语”。余成教《石园诗话》卷二则评说:“他日吾归来,家人若弹纠。一百放一下,打汝九十九’,其脱略读之令人失笑”。作者正是用这些日常生活中的语言,将父亲的威严化为亲切,其中充满了生活情趣,可见作者是多么地热爱和关心他的家庭生活。
下面来讨论一下卢仝最负盛名的作品《月蚀诗》。历来的评论家们都认为此诗有所讽刺,实则此诗就是写月蚀这一自然现象,并无他意。此诗一开始就交待了写作的时间:“新天子即位五年,岁次庚寅,斗柄插子,律调黄钟”,即唐宪宗元和五年十一月。《淮南子·时则训》:“仲冬之月,招摇指子”。招摇是北斗星第七星,故“斗柄插子”指十一月。古人又以十二律吕配十二月,六律配单月属阳,六吕配双月属阴,黄钟即配十一月。韩愈有一篇《月蚀诗效玉川子作》,首亦云:“元和庚寅斗插子,月十四日三更中”。是年是月到底是否发生了月蚀,因史书不载月蚀之事,故不得而知。月蚀都是在满月时发生,据《旧唐书·宪宗纪上》:元和五年十一月戊戌朔,十二月丁卯朔,则可知此年十一月是二十九天,十四日正是满月之时。卢仝与韩愈的诗既然将月蚀的年、月、日及时间交待得如此清楚,则毫无疑问是年是月是日的确发生了月蚀。关于卢仝此诗的写作意图,评论家们曾有过不大不小的争论。《新唐书·卢仝传》称“尝为《月蚀诗》以讥切元和逆党,(韩)愈称其工”;晁公武《郡斋读书志》亦主此说。然此说实未确。元和逆党谓陈弘志,宪宗遇弑在元和十五年,而此诗作于元和五年,安能预知而刺之?洪迈《容斋续笔》卷十四以为讥讽吐突承璀,何焯《义门读书记》、沈钦韩《韩集补注》皆主此说;方世举《昌黎诗集编年笺注》以为指王承宗反叛事;程学恂《韩诗臆说》云:“玉川本旨,毕竟不知所在,诸说皆有难安”,则以不了了之。《月蚀诗》云:“岁星主福德,官爵奉董秦”,“董秦”谓何人?苏轼及严有翼《艺苑雌黄》皆以为是指李忠臣(分别见《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十九以及后集卷十一引),方世举《昌黎诗集编年笺注》亦主此说;洪迈《容斋续笔》及王元启《读韩记疑》则以为指董贤、秦宫。《月蚀诗》又云:“恒州阵斩郦定进”,元和四年镇州王承宗叛,诏左神策护军中尉吐突承璀为镇州行营兵马招讨处置等使,会诸道军进讨。据《资治通鉴》卷二三八:唐宪宗元和五年,“吐突承璀至行营,威令不振,与承宗战,屡败。左神策大将军郦定进战死。定进,骁将也,军中夺气。”卢仝诗此句是写时事,自无疑义。然写时事不一定就意味着讽刺。细绎卢仝此诗的结构:此诗先写月蚀的发生,交待事件;下用“玉川子,涕泗下”作一转折把日月比作天的眼睛,“走天汲汲劳四体,与天作眼行光明。此眼不自保,天公行道何由行。”以下再用“玉川子又涕泗下,心祷再拜额榻沙土中”,诉说自己“上天不为臣立梯磴,臣血肉身无由飞上天”的恳诚。于是便历数天上诸星辰,说它们枉为日月的辅佐,为什么不赶快把月亮从灾难之中拯救出来?“请留北斗一星相北极,指麾万国悬中央。此外尽扫除,堆积如山冈,赎我父母光”。最后用“玉川子词讫”,写月蚀逐渐过去,“初露半个璧,渐吐满轮魄”,这使他感到无限欣慰:“愿天完两目,照下万方土,万古更不瞽,万万古,更不瞽,照万古。”全诗至此结束。
通过以上的分析可以看出,《月蚀诗》就是写月蚀这一自然现象的,何托讽之有?当然,作者在描写月蚀时,高度地发挥了自己的主观想像,又将各种神话传说交织于其中,因而使此诗显得铺展张扬,奇诡诞漫,光怪陆离。其中偶而也涉及时事,如用董贤、秦宫影射嬖小人,又提及镇州的战事,那都是在历数诸星辰没有尽到自己的责任时所顺便说及的,其本意则根本不在讽刺时事。如果我们将卢仝的诗与韩愈的《月蚀诗效玉川子作》作一对比,则更能说明问题。韩愈诗较卢仝诗大为简洁,且不言郦定进事,诗意便明白得多了。王观国《学林》卷八说:“玉川子诗虽豪放,然太险怪,而不循诗家法度。退之乃摘其句而约之以礼,故退之诗中两言玉川子,其意若曰:玉川子《月蚀诗》,如此足矣!故退之诗题曰‘效玉川子作’,此退之之深意也。不然,退之岂不能自为《月蚀诗》,而必用玉川子句而后成诗哉?”余成教《石园诗话》卷二说:“玉川子《月蚀诗》,凡一千六百七十七字,艰涩险怪,读之不易。韩文公仿其诗,凡五百七十八字,前后简净,但结处不如玉川子有余味。”既然韩愈之诗是“乃删卢仝冗语耳,非效玉川也”(魏怀忠《五百家注音辨昌黎先生文集》引陈齐之语),即代卢仝再作一篇,则它们的旨意应该是一样的。韩愈诗便是就月蚀之事而发,纯写月蚀这一自然现象,卢仝当然也是如此。王元启《读韩记疑》说:“卢诗恃其绝足,恣意奔放,必如公作,乃可云范我驰驱。论者猥欲伸卢抑韩,未免取舍两乖。卢诗云‘官爵奉董秦’;又云‘恒州阵斩郦定进’,愚谓《月蚀诗》刺时之作,应借虾蟆寄讽,不宜径述时事,致失比兴之体。韩诗‘此时内外官,琐细不足科’,不特将五曜三台二十八宿及蚩尤旬始以下妖异诸星概行抹杀,如董秦、定进并无一语及之,尤见笔削谨严,不愧卓然典则之文。评者犹以乏仝豪放之气少公,岂非瞽说!”可见韩愈诗在写月蚀的现象时,不枝不蔓,紧扣题目,较之卢仝诗泛滥旁溢,就显豁得多了。
卢仝有一组构思十分奇特的诗,即《萧宅二三子赠答诗二十首》,诗前有一小《序》,据《序》知是卢仝作客扬州,寄居于萧庆中之宅,既而萧有事于歙州,卢仝也要回洛阳,要与院子里的竹、石等告别。作者与这些竹、石依依难舍,想把石头带回洛阳,可是这怎么向萧交待呢?这不是擅自将他人的东西据为己有吗?于是就构思了这一组诗。《序》说:“俄而二三子有忧宅售心,与其他人手。孰与洛。客以萧故亦有勉强,不能逆其情。文以见意,遂尽录寄萧。天知地知,非苟有所欲,二三子心远讷君子,萧乎萧乎,君归不得见者,细长三四片者乎。”请注意:这里“客”指卢仝,“二三子”指院子里的竹石,是作者拟人化的手法。全诗就是由“客”与竹、石等的问与答组成,每一首诗就是一问或一答。《客赠石》:“竹下青莎中,细长三四片。主人虽不归,长见主人面。”是说主人(指萧)虽然不在这里,我这个客人见了你这石头就好像见了主人。《石让竹》:“自顾拨不转,何敢当主人,竹弟有清风,可以娱嘉宾。”是说我这个石头太沉重了,你(指客人卢仝)还是把竹子老弟带回洛阳吧。下面《竹答客》《石请客》《客答石》《石答竹》《竹请客》《客谢竹》《客谢石》《石再请客》《客许石》,经过这一番谦让和乞求,客人终于答应把石头带回洛阳———因担心竹子会枯死在路上,还以:“君若随我行,必有煎茶厄”(《客谢竹》)相告。随后井也想走(《井请客》),客人只能辞绝(《客谢井》:“扬州恶百姓,疑我卷地皮”);马兰、蛱蝶、虾蟆也都想跟着走(《马兰请客》《蛱蝶请客》《虾蟆请客》),客人也只好一一谢绝(《客谢马兰》《客答蛱蝶》《客请虾蟆》)。这些问答风趣幽默,语意调侃。如《客许石》说:“石公说道理,句句出凡格。相知贵知心,岂恨主为客。过须归去来,旦晚上无厄。主人诚贤人,多应不相责。”明明是自己径自携石而去,反说是应石公之请,盛情难却,贤惠的主人是不会责难的。再看《虾蟆请客》:“凡有水竹处,我曹长先行。愿君借我一勺水,与君昼夜歌德声。”《客请虾蟆》:“虾蟆蟆,叩头莫语人闻声。扬州虾蚬忽得便,腥臊臭秽逐我行。我身化作青泥坑。”为了掩饰自己的行为,作者编出这样一个诙谐生动的故事,萧庆中看了一定会大笑喷饭的。《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十九引《雪浪斋日记》说:“《萧才子宅问答诗》如《庄子》寓言,高僧对禅机。”说得有道理,但不全对。因为在这一组诗中,问答争辩的目的不是为了显示谁占上风,而是玩笑娱乐。细究起来,此种文式也并非自卢仝始,如敦煌变文《茶酒论》就是以表演茶酒为体裁,把茶和酒拟人化,用“茶乃出来言曰”、“酒乃出来”、“茶为酒曰”、“酒为茶曰”等语来表达茶酒争功的主题。单从寓言性、调笑性和问答的形式这三点看,卢仝这一组诗与《茶酒论》就非常相似。因此,这一组诗颇像古代争奇或论难性的说话作品,又仿佛现代相声中的“捧艮”与“逗艮”。中唐时期,经常在朝廷里举行的儒、释、道三教论衡,已倾向于伎艺化和娱乐性。与民间说话一样,这些属于表演性的文艺作品,虽互相诘难,却以滑稽玩笑为特色,以娱乐为目的。它们既是现代戏剧的源头,又是现代相声的源头。卢仝的这一组诗,不就是诗形式的说话作品吗?把它搬上表演的舞台当不是一件困难的事。黄周星《唐诗快》卷十四评《石请客》说:“千古无此奇怪诗题。石不能言而客代之言,已奇矣。一再曰‘小人小人’,岂即所云然小人者耶?”这正是一种代言体的文学作品,有什么可奇怪的?中唐的市民文艺相当繁荣,文人创作自然也受其影响,诗歌创作的情况也不例外。白居易《长恨歌》、元稹《李娃行》、李绅《莺莺歌》都是以小说的笔法作诗;韩愈的《华山女》则像一场闹剧。虽然都是受市民文艺的影响,元、白看重故事性,故长于叙事;韩愈则看重滑稽调笑性,故多插科打诨。如果说元、白的诗主要是受小说的影响,那么韩愈的诗则是受戏剧和说话的影响为多。卢仝的这一组诗,戏剧和说话的色彩相当浓重,是戏剧和说话式的诗作,从接受市民文艺影响的角度来说,卢仝和韩愈仍然是同道。
卢仝作艳诗,这一点与韩愈、孟郊、贾岛不同,因为韩孟等人是不涉笔于艳诗的。但李贺就不同了,李贺作艳诗,卢仝也作,在这一方面显示了与韩孟不同的倾向。卢仝的艳诗有《小妇吟》《有所思》《楼上女儿曲》《秋梦行》《自君之出矣》等五首。《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十九引《雪浪斋日记》论卢仝诗说:“惟《有所思》一篇,语似不类,疑他人所作,然飘逸可喜。”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十九《卢仝集》解题说:“其诗古怪,而《女儿集》(‘集’当为‘曲’字)《小妇吟》《有所思》诸篇,辄妩媚艳冶。”乔亿《剑溪说诗》卷上说:“玉川子诗诚诞,然《有所思》《楼上女儿曲》音韵飘洒,已近似谪仙。”《小妇吟》云:“小妇欲入门,隈门匀红妆。大妇出门迎,正顿罗衣裳。门边两相笑,笑乐不可当。夫子于傍聊断肠,小妇哆上高堂。开玉匣,取琴张,陈金罍,酌满觞。愿言两相乐,永与同心事我郎。”写的是娶妾入门的情景。以卢仝之清贫,连妻子都难以养活,大概无力蓄妾,那就理解为描写的是别人家娶妾的情景吧,但作者的艳羡之意是流露于字里行间的。《有所思》云:“当时我醉美人家,美人颜色娇如花。今日美人弃我去,青楼珠箔天之涯。天涯娟娟姮娥月,三五二八盈又缺……美人兮美人,不知为暮雨兮为朝云。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前疑是君。”则是写其对美人的思念之情的。最后一句想像,情深意长,颇得评论家们的欣赏。洪迈《容斋续笔》卷五评论说:“韩退之《寄卢仝》诗云……予读韩诗至此,不觉失笑。仝集中有《有所思》一篇,其略云……则其风味殊不浅,韩诗当不含讥讽乎?”大概是讽刺卢仝穷成这个样子,还在作艳遇的美梦,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过,话说回来,饮食男女,人之天性,卢仝即使无此艳福,幻想一下,聊作画饼充饥、望梅止渴,总是可以的吧!范希文《对床夜语》评此诗称“或谓仝此诗自有所寓云”;《删补唐诗选脉笺释会通评林·中唐七古中》引周珽辑云:“此托言以喻己之所思莫致也。意谓遇合无常,盈虚有数,故士为知己者用。既为所弃隔,虽怀才欲奏,亦徒劳梦想矣。与《楼上女儿曲》、《思君吟》皆思君致身不遇之词也。”古人一看到写男女之情的作品,便大作高深之论,以为皆有所寄托,实是儒家的诗教思想在作怪。写艳情就是写艳情,有什么不可以的呢?再看他的《楼上女儿曲》:“谁家女儿楼上头,指挥婢子挂帘钩。林花撩乱心之愁,卷却罗袖弹箜篌。箜篌历乱五六弦,罗袖掩面啼向天。相思弦断情不断,落花纷纷心欲穿。心欲穿,凭栏干。相忆柳条绿,相思锦帐寒。直缘感君恩爱一回顾,使我双泪长珊珊。我有娇靥待君笑,我有娇蛾待君扫。莺花烂熳君不来,及至君来花已老。心肠寸断谁得知,玉阶幂历生青草。”此诗代女性立言,将相思之情写得尤为动人。正如《唐诗品汇》卷三六引刘辰翁所评:“野情闺思,旷似谪仙”;毛先舒《诗辩诋》卷三:“玉川《楼上女儿曲》,通体妍俊”。大体来说,卢仝的写艳情之诗不刻意去描写女性的体态容貌与服饰,一切从“情”着笔,这样就与元稹的轻薄划清了界限。与李贺相比较,格调也大有差异:李贺诗色彩浓艳,卢仝诗色彩清淡;李贺诗笔调生硬,卢仝诗笔调缠绵。元稹与李贺皆于南朝宫体诗有所汲取,卢仝则更多的是向汉魏乐府靠拢,因此显得朴实清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