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仝诗的风格并不千篇一律,刘克庄《后村诗话》新集卷三说:“玉川诗有古朴而奇怪者,有质俚而高深者,有僻涩而条畅者”,便道出了卢仝诗风格的多样性。但不论何种表现形式,与他作诗求奇的大方向是一致的,只不过具体到某一作品时,其表现为不同的倾向罢了。简而言之,卢仝诗的风格大略有四:一曰怪,二曰散,三曰拙,四曰俚。试分述之。
卢仝诗之怪,前人早有评述,基本已形成共识。韩愈《寄卢仝》云:“往年弄笔嘲同异,怪辞惊众谤不已”;《东坡志林》卷一说:“作诗狂怪,至卢仝马异,极矣”;朱熹《朱子语类》卷一四○也说:“如唐人玉川子辈,句语险怪”;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十九《卢仝集》解题也说:“其诗古怪”;刘克庄《后村诗话》续集卷二也说:“卢仝、刘叉,以怪名家”。所谓“怪”就是不循常规,不讲法度,恣肆狂诞,不受拘束,颇有自由主义的味道。《月蚀诗》大加发挥,纵横跳跃,意到笔随,忽上忽下,忽此忽彼,叙述、描写、想像、议论、乞祷、责难,融为一炉,混然莫辨。本来正在写想像,忽然又插入“官爵奉董秦”“恒州阵斩郦定进”两句,说得好了是现实与虚幻不分,说得不好就是思维混乱头绪纷纭条理丛杂。此诗旨意混沌,绝不是读者理解力差,而是作者有意造成的。难怪王观国《学林》卷八说他“不循诗家法度”;王世贞《艺苑卮言》卷四诋之为“病热人呓语”;黄子云《野鸿诗的》则讽刺说:“玉川好怪,作《月蚀诗》以吓鸢雏,宁不虑苍鹰见之而一击乎?”
如果说《月蚀诗》仅仅是法度上怪,怪得还不算太离谱,那么《与马异结交诗》就怪得莫名其妙了,所以许学夷《诗源辩体》卷二六说是“尤怪僻不可解”。卢仝此诗一开始说:“天地日月如等闲,卢仝四十无往还。惟有一片心脾骨,巉岩崪硉兀郁律。刀剑为峰崿,平地放著高如昆仑山。天不容,地不受,日月不敢偷照耀。神农画八卦,凿破天心胸。”这个描写大概是说(因为挖空心思也想不出其它更合适的解释):我想念你的心就像是高山,天地不容,日月不受,只有神农氏凿破了天,使这座山显露了出来。下面接着写道:“女娲本是伏羲妇,恐天怒,捣炼五色石,引日月之针,五星之缕把天补。补了三日不肯归婿家,走向日中放老鸦。月里栽桂养虾蟆,天公发怒化龙蛇。此龙此蛇得死病,神农合药救死命。天怪神农党龙蛇,罚神农为牛头,令载元气车。不知药中有毒药,药杀元气天不觉。尔来天地不神圣,日月之光无正定。不知元气元不死,忽闻空中唤马异,马异若不是祥瑞,空中敢道不容易。”这段描写就更奇怪了,简直就没有逻辑可循,倒像民间流行的“数来宝”,也许仅是作为引出马异的一段“序言”。下云:“昨日仝不仝,异自异,是谓大仝而小异。今日仝自仝,异不异,是谓仝不往兮异不至,直当中兮动天地。”是说以前我叫“卢仝”却不能“同”在一起(卢仝不是卢同),你叫“马异”倒真是分处“异”地(马异正是马异);今天我“卢仝”真的和你同在一起了(卢仝是卢同了),你“马异”也就不与我分处异地了(马异不是马异了)。完全在二人之“名”的字义上咬文嚼字。“白玉璞里斫出相思心,黄金矿里铸出相思泪”,真是感天动地,使他们二人终于相见!他们的相见“绝胜明珠千万斛,买得西施南威一双婢”,“自从获得君,敲金摐玉凌浮云。却返顾,一双婢子何足云。”又写马异之人格:“青云欲开白日没,天眼不见此奇骨。此骨纵横奇又奇,千岁万岁枯松枝。半折半残压山谷,盘根蹙节成蛟螭。忽雷霹雳卒风暴雨撼不动,欲动不动千变万化总是鳞皱皮。此奇怪物不可欺。卢仝见马异文章,酌得马异胸中事。风姿骨本恰如此,是不是,寄一字。”至此,我们似乎又可以窥见卢仝诗怪异之所在了:他在运用比兴时,不是用一句写完,而是连用数句写这一作为比兴的事物,事物本身却几乎不写,喧宾夺主,倒本为末。如此诗,写得美婢的快乐比不上与马异结交的快乐,于是便连用数句写婢女之美;写马异的人格用枯松为比,于是又连用数句写这棵松树的形象与独特之处。当然,作这些描写时,作者的主观想像也发挥到了极致。
马异也是一个以怪著称的诗人,二人作诗往还,颇有争奇斗怪的意味,其怪也就出格了。一个说:“白玉璞里斫出相思心,黄金矿里铸出相思泪”;一个说:“长河拔作数条丝,太华磨成一拳石”(马异《答卢仝结交诗》)。难怪谢榛《四溟诗话》卷二说“此太涉险怪矣”。其它诗的怪异之处也有不少,如《新月》:“仙宫云箔卷,露出玉帘钩”,将新月想像成是仙宫里门帘正在卷起露出的帘钩;《新蝉》:“长风翦不断,还在树枝间”,将风想像为剪刀,但它是剪不断蝉的叫声的;《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日高丈五睡正浓,军将打门惊周公”,以“周公”指睡梦,用《论语·述而》孔子语:“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如此喻用与宋人谑语谓梅子为曹公、鹅为右军如出一辙①;《苦雪寄退之》:“闻道西风弄剑戟,长阶杀人如乱麻”,用剑戟杀人喻西风之寒冷,具有不寒而栗的效果;《寄赠含曦上人》:“起信中百门,敲骨得佛髓”,用“敲骨得佛髓”来说含曦深得佛理,形象具体而生色。《五灯会元》卷一初祖菩提达磨:“祖常端坐面壁,莫闻诲励,(神)光自惟曰:‘昔人求道,敲骨取髓,刺血济饥,布发掩泥,投崖饲虎,古尚若此,我又何人?’”是说求佛之诚的。卢仝的这一化用,意思可就大相径庭了。韩愈派诗人作诗皆重主观想像,韩愈想像奇伟,孟郊想像枯硬,李贺想像瑰丽,卢仝想像怪异,他们的不同之处就在这里吧。
卢仝诗的形式也极为放肆散漫,不仅打破了诗句整齐的外表,而且句中之“顿”也颇不同常格。徐献忠《唐诗品》说:“仝山林怪士,诞放不经,意纡词曲,盘薄难解,此可备一家,要非宗匠也。”如《月蚀诗》一开始交待:“新天子即位五年,岁次庚寅,斗柄插子,律调黄钟”,完全是散文的写法,将其当作此诗的“序”也许更为合适。此诗用了二字句、三字句、四字句、五字句、六字句、七字句、八字句、九字句、十一字句,句式之错杂也属绝无仅有。二字句如“呜呼”,这属于感叹词,在别人诗中也有,尚未可少见多怪。三字句用得就多了,如:“日分昼,月分夜,辨寒暑。一主刑,二主德,政乃举”。用四字句的如:“予命唐天,口食唐土,唐礼过三,唐乐过五。小犹不说,大不可数”。五字句甚多,例不再举。六字句如:“臣心有铁一寸,可刳妖蟆痴肠”;其他如“环天二十八宿”、“故月蚀不见收”也是六字句,但句式更怪。七字句为此诗的主要句式,也不举例。八字句则如“上天不为臣立梯磴”;九字句如“心祷再拜额榻砂土中”;十一字句如“但见万国赤子生鱼头”、“驾车六九五十四头蛟螭虬”。何焯《义门读书记》卷三十就言卢仝《月蚀诗》“过于流宕”;《王闿运手批唐诗选》则云:“《月蚀诗》横恣出奇,不可有二之作”。《观放鱼歌》一开始说“常州贤刺史,从谏议大夫除。”孟简来常州当刺史,一天,“见山客,狎鱼鸟。坐山客,北亭湖。命舟人,驾舫子,漾漾菰蒲。酒兴引行处,正见渔人鱼”,于是大动恻隐之心,让渔人把鱼全放了:“鳗鳣鲇鳢鳅,涎恶最顽愚。鳟鲂见豳风,质干稍高流。时白喷雪鲫鲤,此辈肥脆为绝尤。老鲤变化颇神异,三十六鳞如抹朱。水苞弘窟有蛟鼍,饵非龙饵唯无鲈。丛杂百千头,性命悬须臾,天心应刺史,刺史尽活诸。一一投深泉,跳脱不复拘。得水竞腾突,动作诡怪殊。或透藻而出,或破浪而趋。或掉尾孑孑,或奋鬣愉愉。或如莺掷梭,或如蛇衔珠。四散渐不见,岛屿徒萦纡。鸂鶒鸰鸥凫,喜观争叫呼。小虾亦相庆,绕岸摇其须。”诗的后半部分由鱼及民,就孟简的仁心仁政大发议论。卢仝此诗前半是赋的写法,学来了韩愈《陆浑山火和皇甫湜用其韵》以及《南山诗》的部分写法,但缺少了韩诗铺张扬厉的气势。如排比事物,翁方纲《石洲诗话》卷一说:“渔洋云:韩、苏(轼)七言诗,学《急就篇》句法,如‘鸦鸱雕鹰雉鹄鹃’、‘骓胚驷骆骊狮骡’等句。近又得五言数语,韩诗‘蚌螺鱼鳖虫’;卢仝诗‘鳗鳣鲇鳢鳅’云云。然此种句法,间作七言可耳,五言即非所宜,解人当自知之。”再如连用“或”字,朱翌《猗觉寮杂记》卷上说:“退之《南山》诗,每句用‘或’字,‘或连若相从,或蹙若相斗’而下,五十句皆用‘或’字。《诗·小雅·北山》自‘或燕燕居息’而下,用‘或’字十有二,此其例也。”卢仝诗后半则全是“文”的写法,其中纯粹是文的句式者如“大烹龙髓敢惜乎”、“昔鲁公观棠距箴”、“四千顷泥坑为膏腴”、“刺史敕左右兼小家奴”。《寄萧二十三庆中》:“萧乎萧乎,忆萧者嵩山之卢”,也是以文的写法作为开头。《蜻蜓歌》同样是形式上极其散漫的一首诗:黄河中流日影斜,水天一色无津涯,处处惊波喷流飞雪花。篙工楫师力且武,进寸退尺莫能度。吾甚惧。念汝小虫子,造化借羽翼。随风戏中流,翩然有余力。吾不如汝无他,无羽翼。吾若有羽翼,则上叩天关。为圣君请贤臣,布惠化于人间。然后东飞浴东溟,吸日精,撼若木之英,纷而零。使地上学仙之子,得而食之皆长生。不学汝无端小虫子,叶叶水上无一事,忽遭风雨水中死。
(《全唐诗》卷三百八十九)
不仅句式杂乱,个别地方连断句都困难,韵脚的安排也极无规律。于此可见卢仝有意化整齐为散乱、变条理为纷杂、变有规律为无规律的作诗方法。看来他在以文为诗方面比韩愈走得更远。韩愈的《南山》诗似赋,《嗟哉董生行》像散文,而卢仝的《月蚀诗》、《哭玉碑子》、《观放鱼歌》、《与马异结交诗》、《孟夫子生生亭赋》等皆似文似赋,漫衍恣肆较之韩愈有过之而无不及,但比韩愈显得轻松,无剑拔弩张之态,却有些玩世不恭的味道了。显然,卢仝在才气与学力方面较之韩愈似乎都有所不及,结果他的诗不仅在气势上输了一筹,在想像力上又缺乏韩愈的风云变化、驱雷挟电之景象,只好以散杂漫衍之笔来以文为诗,形式上是诗,却弱化了诗的感染力。
韩孟派诗人不甚在近体诗上下功夫,对于五、七言的律诗绝句,或避而远之,或即使写写也体现不出他们的特色。大概近体诗一拘泥于格律,二局限于现成的作法,对于以出奇为宗旨的诗人们来说,近体诗就显得有些英雄无用武之地了。卢仝像孟郊、李贺一样,也不作七律,但有五绝、七绝和五律。在近体诗的作法上,卢仝是用拙笔来矫正元、白之平滑,诗句显得笨拙,好像是初学作诗者所为,其实则是卢仝有意追求的一种风格。胡应麟《诗薮》内编卷三谓“少陵(杜甫)拙句,实玉川之前导”;又外编卷四说:“唐诗之拙怪者,咸以卢玉川(卢仝)、马河南(马异),开元间任华已先之矣”,说得都是卢仝诗“拙”的特点。《喜逢郑三游山》:“相逢之处花茸茸,石壁攒峰千万重。他日期君何处好,寒流石上一株松。”《删补唐诗选脉笺释会通评林·中唐七绝中》引周敬评此诗说:“世谓卢诗造语命意,险怪百出,几不能解。如此诗亦自恬淡,何有险怪!”又引唐孟庄说:“起古。”引敖英说:“落句是画意。”此诗的确不险怪,结句也有无穷之意,但起句太一般,简直不像个诗句。正是他的这种以拙起笔的作法,便与其他人的绝句划出了界线。《人日立春》:“春度春归无限春,今朝方始觉成人。从今克己犹应及,颜与梅花俱自新。”以“春度春归无限春”来表已经白白过去了若干年,但未来的日子还长着呢,三用“春”字,正是用这种凑泊的方法表现似拙而巧的手段。下面的意思是说从今天起严格要求自己还不算晚。《风中琴》:“五音六律十三徽,龙吟鹤响思庖羲。一弹流水一弹月,水月风生松树枝”,第一句与第三句都拙;《萧二十三赴歙州婚期二首》其二:“南方山水生时兴,教有新诗得寄余”,两句也都拙。至于《赠金鹅山人沈师鲁》说“三日四日五六日”,这更不像个诗句,倒像是小孩子学数数。如果想像为他是在扳着手指头计算日子的话,又十分形象。《老子》曰“大巧若拙”,其是之谓乎?再看卢仝诗的比喻,固然有以奇硬见称的,但也颇有俗而拙者,如《忆酒寄刘侍郎》:“爱酒如偷蜜,憎醒似见刀”,用日常所见的事物作为比喻,而且比喻在切与不切之间,显得生硬而且笨拙;《客淮南病》:“扬州蒸毒似汤”,以烧热的汤锅来比喻扬州的天气,也有上述特点。这些与北齐高敖曹所作:“冢子地握槊,星宿天围棋,开坛瓮张口,卷席床剥皮”(《杂诗》,见《太平广记》卷二五八引《启颜录》)大有异曲同工之处。当然,卢仝之“拙”是刻意为之的,不是自然而然的,如同大人模拟小孩子幼稚可笑的行为,对于这个大人来说,这也是一种怪僻。他的五律也多用拙笔,因而显现出一种特有的风格。试看以下两首:
卢子龙钟也,贤愚总莫惊。蚊虻当家口,草石是亲情。万卷堆胸朽,三光撮眼明。翻悲广成子,闲气说长生。(《自咏三首》其二)
(《全唐诗》卷三百八十七)
干禄无便佞,宜知黜此身。员郎犹小小,国学大频频。孤宦心肝直,天王苦死嗔。朝廷无谏议,谁是雪韩人。(《常州孟谏议座上闻韩员外职方贬国子博士有感五首》其二)
(《全唐诗》卷三百八十八)
这些诗意思平直,语言浅易,如“蚊虻当家口,草石是亲情”;“员郎犹小小,国学大频频”等语,但物极必反,浅易得有些过头,反而显露出做作的痕迹。葛立方《韵语阳秋》卷二说:“诗家有换骨法……卢仝诗云‘草石是亲情’,山谷点化之,则云:‘小山作朋友,香草当姬妾’,学诗者不可不知此。”黄庭坚将此等粗率的句子移入古体诗,就是“化腐朽为神奇”了。晚唐张为作《诗人主客图》,以白居易为广大教化主,卢仝为其入室,划卢仝诗为白居易一派,真是天大的误解!大概张为只是看到了卢仝诗平易浅近的一面,然白居易是以自然语为平浅之诗,卢仝是以拙语为平浅之诗,而此“拙”显然带着人为的痕迹,有些矫揉造作,怎能与白居易是同道呢?
卢仝部分诗求奇入怪,部分诗求奇入俚,而那些颇涉俚俗的作品,表现了他最成功的一个努力方向。当然,“俚”与“怪”也有相通之处,在充斥着“大雅”之作的中唐诗坛,卢仝以俚语写俗情,不也显示出他的与众不同吗?《寄男抱孙》:“添丁郎小小,别吾来久久。脯脯不得吃,兄兄莫捻搜。他日吾归来,家人若弹纠,一百放一下,打汝九十九”,先是用叠模拟小孩子的语言告诫抱孙不要如何如何,便已妙趣横生了,又用玩笑的语气吓唬他,更令人忍俊不禁。贺裳《载酒园诗话·袁石公论诗》说:“以俚而传者,如‘一百放一下,打汝九十九’之类是也”;还是刘克庄《后村诗话》新集卷三说得好:“此篇用尽俗字,而不害其为奇崛”。再如他的《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一碗喉吻润,两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惟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惟觉两腋习习清风生。”正是这首诗,也使卢仝成了茶文化中的著名人物。苏轼《六月六日……晚谒损之戏留一绝》:“何须魏帝一丸药,且尽卢仝七碗茶”。《删补唐诗选脉笺释会通评林·中唐七古中》引周启琦云:“《诗话》云:诗人有诗才,亦有诗胆。胆有大有小,每于诗中见之。刘禹锡题《九日》诗,欲用‘糕’字,乃谓六经无‘糕’字,遂不敢用。后人作诗嘲之,盖以其诗胆小也。六经原无‘碗’字,而玉川子《茶歌》连用七个‘碗’字,遂为名言,是其诗胆大也。”黄子云《野鸿诗的》则评曰:“至‘七碗吃不得’句,又令人流汗发呕。”卢仝岂是只敢用个“碗”字,《扬州送伯龄过江》云:“不唧溜钝汉,何由通姓名”,这个“不唧溜”便是个大俗语,以至张戒《岁寒堂诗话》卷上批评说:“至于卢仝,遂有‘不唧溜钝汉’、‘七碗吃不得’之句,乃信口乱道,不足言诗也。”宋祁《宋景文笔记》卷上说:“孙炎作反切语,本出于俚俗常言,尚数百种。故谓‘就’为‘鲫溜’,凡人不慧者即曰不鲫溜。谓‘团’曰‘突栾’,谓‘精’曰‘令’,谓‘孔’曰‘窟窿’,不可胜举。而唐卢仝诗云‘不唧溜钝汉’,国朝林逋诗云‘团栾空绕百千回’,是不晓俚人反语,逋虽变‘突’为‘团’,亦其讹也。”苏轼等人作诗讲究以俗为雅,陈师道《后山诗话》载:“熙宁初,有人自常调上书,迎合宰相意,遂丞御史。苏长公(苏轼)戏之曰:‘有甚意头求富贵,没些巴鼻使奸邪’。有甚意头、没些巴鼻,皆俗语也。田汝成《委巷丛谈》:“杭人语,言人作事无据者曰没巴鼻。”卢仝不也是以俗为雅吗?杨慎《升庵诗话》卷十一“诗用儿字”条说:“古诗有用近俗字而不俗者……卢仝《悲新年》亦有诗云:‘新年何事最堪悲,病客遥听百舌儿。太岁只游桃李径,青风肯管岁寒枝。’”《村醉》:“昨夜村饮归,连倒三四五。摩挲青莓苔,莫嗔惊著汝。”因为多喝了些酒被石头绊倒,反而赶快向石头道歉,摹写醉态可谓生动之极,而带有滑稽的味道。《后村诗话》新集卷三中刘克庄称此诗“唐以来诗客酒徒不能道也”。《出山作》:“出山忘掩山门路,钓竿插在枯桑树。当时只有鸟窥窬,更亦无人得知处。家僮若失钓鱼竿,定是猿猴把将去。”语意亦颇诙谐。《白鹭鸶》:“刻成片玉白鹭鸶,欲捉纤鳞心自急。翘足沙头不得时,傍人不知谓闲立。”描写鹭鸶而就鸟儿的心态着笔,别出心裁,笔调也是幽默的。《唐诗归·中唐六》锺惺评云:“笑尽名利热中人”,着眼于此诗的寓意,因为像这样的诗本身就具有可联想性。《解闷》说:“人生都几日,一半是离忧。但有尊中物,从他万事休。”此诗几同大白话,通俗却全无余味,则是把通俗诗作歪了。总之,卢仝的俗语诗流于俳谐,但与韩愈以雅语作俳谐体不同,卢仝是以俗语作俳谐体,这样俳谐的味道更浓,也更可令人发出会心的一笑。卢仝似此风格的诗无疑是好诗,表现了他在“以俗为雅”方面的成功,这对宋代苏轼、黄庭坚等人启发是尤其大的。
[注释]
①沈括《梦溪笔谈》卷二三:“吴人多谓梅子为曹公,以其尝望梅止渴也。又谓鹅为右军。有一士人遗人醋梅与鹅,作书云:‘醋浸曹公一甏,汤右军两只,聊备一馔。’”
(作者系西北师大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甘肃省唐代文学学会常务理事,甘肃省诗词学会副会长,甘肃省文史馆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