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烟里的诗魂——“茶仙”卢仝
原创 谢合鹏 谢合鹏 2025年11月14日 19:03 河南
茶烟里的诗魂——“茶仙”卢仝
盛唐的诗坛星光璀璨,李白的浪漫、杜甫的沉郁、王维的清寂早已刻入民族记忆。而在中唐的烟火与茶烟间,藏着一位以茶为骨、以诗为魂的奇人——卢仝,号玉川子。他不像王维那般官至尚书右丞,也没有白居易“童子解吟长恨曲”的家喻户晓,却凭一首《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又称《七碗茶歌》),在茶史与诗史上凿出了独属于自己的印记,被后世尊为“茶仙”,与“茶圣”陆羽双峰并峙。这位博学有志操的文人,不仅诗才出众,更精研经史,曾作《月蚀诗》讥讽元和逆党,连“昌黎韩文公”韩愈都盛赞其精妙,特地赠诗相赠;他撰著的《春秋摘微》四卷,秉持“不以传害经”的理念,辞简意远,深得圣人旨趣,宋代学者许顗便曾直言自家旧藏的《玉川子春秋传》“得圣人之意为多”,足见韩愈对其的推崇绝非虚言。
卢仝的人生,像一杯刚沏好的春茶,初尝带些清苦,细品却有回甘。他出身官宦世家,祖父卢翰曾官至太子太师,算得上名门之后。可这份家世没能给他人生铺路,反倒让他看清了官场的浮沉诡谲。兄长卢士衡考中进士后,他却选择转身离开长安的喧嚣,隐居在洛阳的嵩山脚下,正如挚友韩愈在《寄卢仝》中所绘:“玉川先生洛城里,破屋数间而已矣。一奴长须不裹头,一婢赤脚老无齿。” 他以破屋为家,靠一老奴一婢女打理起居,要辛勤奉养家中十余人,上有慈亲下有妻儿,生活清贫却自有坚守。韩愈时任县令,感念其清苦,常从俸禄中挤出余钱相助祭祀,甚至劝他拜见权贵谋个出路,可话刚出口,便被卢仝掩耳拒绝。这份“结发憎俗徒,闭门不出动一纪”的执拗,不是消极避世的逃遁,而是为灵魂寻一处安放之地,让诗心在山野间自由生长。
若说隐居生活是卢仝的底色,那茶便是为这底色添彩的笔墨。他爱茶,不是附庸风雅的浅尝辄止,而是深入骨髓的痴迷。春日里新茶初成,好友孟谏议寄来一方新茶,这份情谊让他欣喜若狂,当即烹茶挥毫,写下那首流传千古的《七碗茶歌》。“一碗喉吻润,二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惟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短短四十九字,道尽了品茶的境界,也写尽了他的人生况味。
这七碗茶,品的哪里是茶,分明是他的心境与风骨。第一碗润喉,是茶的本味,也是生活的质朴;第二碗破闷,是茶解心愁,也是隐居的坦然;第三碗搜肠刮肚,唤起胸中五千卷文字,是他的才学积淀;第四碗发轻汗,不平事随毛孔消散,是他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气节;到了第五碗肌骨清、第六碗通仙灵,茶已不再是茶,成了连接尘世与精神世界的桥梁;最后第七碗“两腋清风生”,更是将品茶升华为一种精神的超脱,仿佛下一秒就要乘清风而去,与天地精神往来。这份对茶的体悟,前无古人,后少来者,也难怪苏轼会赞他“何须魏帝一丸药,且尽卢仝七碗茶”。
卢仝的诗,也如他的茶一般,带着山野的清冽与率真,更藏着不驯的锋芒。韩愈便在诗中提及他“往年弄笔嘲同异,怪辞惊众谤不已”,那首讥讽元和逆党的《月蚀诗》便是如此,以奇崛辞藻针砭时弊,虽遭非议却获韩愈盛赞。他不写宫廷的雍容华贵,也少写文人的无病呻吟,多是写山间的明月、篱边的菊花、灶上的烟火,还有那些藏在日常里的真情。他写孩子“稚子牵衣问,归来何太迟”,字里行间满是天伦之乐;他写友人相聚“共说辛勤学,谁怜懒惰情”,道尽知己间的坦诚;就连写蚊子“安得神仙术,试为施康济。使此平胁虫,化为鸳鸯鸟”,都带着几分天真的悲悯。而这份悲悯更体现在他的处事中,当隔壁恶少仗着姻亲势力欺人,骑在屋顶窥探骚扰全家,韩愈得知后怒而要将恶少问斩,他却专程派老奴阻拦,认为时值长养时节,不宜用猛政,这份度量让韩愈也坦言“先生固是余所畏,度量不敢窥涯涘”。他的诗没有华丽的辞藻,人格更无锋芒毕露的戾气,却如山野清泉般清冽动人,沁人心脾。
可这样一位诗茶相伴的隐士,人生结局却带着几分悲壮。唐文宗太和九年,“甘露之变”爆发,宦官大肆捕杀朝臣,卢仝因与宰相王涯有过交往,不幸被牵连。当官兵闯入他隐居的茅屋时,他正在煮茶,茶香还萦绕在屋梁,诗稿还摊在案头,却已身陷绝境。临刑前,他还坦然地说:“我卢仝今日死,不失为忠义气节之士。”这份临危不乱的气节,恰如他笔下的茶,历经沸水冲泡,反而更显清香。他死后葬于武山头,那方墓碑静静矗立,见证着岁月沧桑。
如今,千年光阴流转,嵩山脚下的破屋、济源的烹茶馆早已不复存在,但卢仝的茶烟与诗魂却跨越时空,远播四方。他在日本影响极深极大,抗战时期,日本兵进入济源思礼村,本欲行凶,瞥见卢仝墓碑便当即鞠躬退出,这份敬畏便是其精神力量的明证。而韩愈那首《寄卢仝》中“买羊沽酒谢不敏,偶逢明月曜桃李”的邀约,更定格了两位文人最动人的情谊——一个坚守本心,一个懂其风骨。在国内,茶馆里仍有人吟着“七碗茶歌”烹茶;书架上,他的四卷诗集与经史著作仍在散发着智慧的清香。他让我们知道,人生不必非要追名逐利,一盏茶、一首诗、一颗淡然的心,便足以活出千古流芳的风骨。所谓“茶仙”,大抵就是这般模样——与茶为伴,与诗为友,灵魂永远在清风中飞翔。
附:
乾隆版《济源县志》载:“卢仝,号玉川子,博学有志操,尝作《月蚀诗》讥元和逆党,昌黎韩文公称其工,尝赠以诗。性嗜茶,作《长歌》,句多奇警,有集四卷,又撰《春秋摘微》四卷,不以传害经,寓居洛阳。宋许顗曰:‘玉川子《春秋传》,仆家旧有,辞简而远,得圣人之意为多。’后世有深于经而见卢传者,当共知退之之不妄许人也。”
又载:
“玉川泉:在县东,湨河北。唐卢仝尝汲水烹茶,亦名玉泉,又称玉川井。又玉阳以东皆为玉川,故县亦号玉川。”
“卢仝别墅:府旧志云在县西北二十里石村之北,烹茶馆在焉,玉川有歌。”
“玉碑子:疑即今碑子村,唐卢仝有哭王碑子诗文。”
“卢仝墓:在武山头。”
又载:
卢 仝 墓
知州 段元文(清)
武山云影外,洒酒忆高情。
诗共昌黎和,田从花洞耕。
清泉留盛迹,破屋著芳名。
凄断封邱草,春风绿又生。
卢 墅
侍郎 薛所蕴(清)
玉泉有诗癖,籍甚标风雅。
胸中富邱壑,况居名山下。
别业占形胜,流风谁嗣者?
有美段司空,为园如绿野。
屋里青峰入,门外碧湍泻。
修篁迷曲径,乔树无炎夏。
先生时杖筇,与客同杯斝。
飘然物外踪,兴致何潇洒。
河阳距一舍,尘事纷多暇。
问字一来游,群虑澹以寡。
安得此长坐,旷怀日抒写。
俯槛耽长吟,欲去不能舍。
注:卢墅即卢仝烹茶之玉泉,少司空段国璋拓为园亭,因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