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仝与徐希仁的友情考

文/李玉建

卢仝一生布衣，但是他在韩愈的提携下，同时凭借自己的实力，成为“韩孟诗派”的重量级人物。他在中唐时期的诗坛上有好多朋友，徐希仁就是其中之一。卢仝和许多诗友都有酬唱之作，但是卢仝能给徐希仁写三首诗，并且将亲手雕刻的一方天坛砚赠送给诗友是比较少见的。由此可见，卢仝与徐希仁的友情是非同一般的。

徐希仁何许人也？史书对徐希仁的记载非常少，生卒年、籍贯皆不详。只知道他是唐宪宗元和至唐文宗太和年间的诗人，唐文宗太和初年自员外郎出任岳州刺史。

唐宪宗李纯（778年-820年），史称“中兴之主”，805年 至 820年在帝位共15年，改元元和，后被宦官谋杀，年仅42岁。唐穆宗李恒（795年─824年），820年-824年在帝位仅5年，改元长庆，驾崩于寝殿，年仅29岁。唐敬宗李湛（809年－826年），824年-826年在帝位仅2年，改元宝历，后被宦官谋杀，年仅18岁。唐文宗李昂（809年11月20日-840年2月10日），826年-840年在帝位共14年，改元太和，因“甘露之变”被宦官软禁，抑郁而终，只活了32岁。如此推算，自唐宪宗元和始805年至唐文宗太和终840年，共计35年。徐希仁主要生活在这35年时间里，他的事迹散见于《招玉川子咏新文》、卢仝《酬徐公以新文见招》《赠徐希仁石砚别》《月下寄徐希仁》与蒋防《汨罗庙记》等诗文中。

蒋防，生卒年不详，字子微（一作子徵），义兴（今江苏宜兴）人，唐代小说家、文学家。蒋防18岁时作《秋河赋》，已有文名，为李绅所赞赏。登第后任右拾遗。长庆元年（820年），与庞严同时为元稹、李绅推荐，自右补阙充翰林学士。次年，加司封员外郎。长庆三年（822年），加知制诰。次年，被李逢吉所排挤，贬汀州刺史，后改任连州刺史。太和二年（828年）春，调任袁州刺史。之后，蒋防奉命从宜春抵湘阴，湘阴隶属于岳阳，当时在岳州任刺史的徐希仁和邑宰马搏称赞蒋防“常学古道，熟君臣至理之义”，邀请蒋防撰写《汨罗庙记》以祭祀伟大的爱国主义诗人屈原。《汨罗庙记》原文如下：

噫！日月明而忠贤生，日月翳而忠贤毙。明翳其天耶非耶？其数耶非耶？将适然耶非耶？且自昔抱大忠而生，抱大忠而死者，亦何可胜言。虽天倾地摇，山拆川竭，犹可得而评论焉。及至轩辕氏之天，以道为日月，无明翳之变，故风后力牧得适其材焉。帝尧氏之天，以德为日月，无生毙之数，故羲和氏百工之徒得信其用焉。帝舜氏之天，以仁为日月，无亏盈之节，故十六族得宏其理焉。大禹氏之天，以公为日月，无氛霭之蔽，故皋陶稷禼之臣得专其任焉。殷汤氏之天，以信为日月，不不昧，故伊尹得符其志焉。文王氏之天，以心为日月，无薄蚀之变，故周召之伦得张其化焉。我大唐氏之天，以政为日月，故房杜魏徵得尽其��谟焉。其馀上自列国，下逮周隋，或以耳目为日月，或以左右为日月，一明一翳，非天之所为也，非地之所为也。故苌宏辟，伍员枭，范蠡、鲁连去，徐衍负石，三闾怀沙。良可痛哉！然三闾者，以大忠而揭大文，沉吟楚泽，哀郁自赞，爰兴褒贬，六《经》同风。至宋玉景差，皆弟子也，况吾党哉！

唐文宗太和二年春，防奉命宜春抵湘阴，歇帆西渚。邑宰马搏谓予曰：“三闾之坟，有碑无文，岂前贤缺欤？”又曰：“俗以三闾投汨水而殒，所葬者招魂也，常所惑焉。”按《图经》，汨冬水二尺，夏九尺，则为大水也。古之与今，其汨不甚异也。又楚人惜三闾之才，闵三闾之死，舟驰楫骤，至今为俗。安有寻常之水，而失其遗骸哉？安有不睹其骸，而知其怀沙哉？但以楚词有大小《招魂》，后人凭而穿凿，不足征也。愚则以为三闾魂归于泉，尸归于坟，灵归于祠，为其实。郡守东海徐希仁洎马搏，以予常学古道，熟君臣至理之义，请述始终符契，以广忠贤之业云。於戏！后代知予者以此，罪予者以此。文曰：

屈碑立兮，谗人泣兮。屈碑推兮，谗人咍兮。

碑兮碑兮，汨之隗兮。天高地阔，孤魂魄兮。

从此文中可以看出，唐文宗太和二年（828年）春，徐希仁已由员外郎出任岳州刺史。

据李菊月先生考证，805年，卢仝尚在济源花洞仝庄隐居；807年，卢仝赊买洛阳里仁坊宅院开始定居洛阳。也就是说，805年至807年，徐希仁要么在西安，要么在洛阳任职，而卢仝尚在济源花洞隐居，他们二人是没有交往的。他们二人的交往应该在卢仝移居洛阳之后。根据徐希仁和卢仝的唱和诗以及卢仝《赠徐希仁石砚别》《《月下寄徐希仁》的意境，我们不妨做如下推测：

卢仝移居洛阳之后，徐希仁也在洛阳任职，于是他们二人开始交际，并且在交往和酬唱过程中，彼此颇有好感，相互欣赏，成为交情致深的好朋友。在某年深秋时节的某一天夜晚，明月高悬，徐希仁在家闲居无事，便想起好朋友卢仝，于是就写了一首《招玉川子咏新文》，让家仆送往里仁坊交给卢仝。原文是这样写的：

清气宿我心，结为清泠音。一夜吟不足，君来相和吟。

读了这首思念朋友的诗，给人的感觉就是：深秋的夜晚，皎洁的月亮高悬在无边无际的蓝天上，月光如水一般倾泻在大地上，洒在树叶上，撒在屋瓦上，像给整个院落披上了一层银纱。一阵清爽的凉风吹来，沁人心脾，又如一首清新愉悦的音乐，萦绕于耳边。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行单影只，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面对皎洁的月光，柔情的夜色，徐公思如泉涌，思绪万千，浮想联翩，如果我的好朋友卢仝能来到我身边，和我一起吟酒赋诗该有多好啊！

卢仝收到徐希仁所写的《招玉川子咏新文》之后，自然是非常高兴，于是在皎洁的月光之下，欣然提笔写了一首《酬徐公以新文见招》。原文是这样写的：

昨夜霜月明，果有清音生。便欲走相和，愁闻寒玉声。

读了这首思念朋友的诗，给人的感觉就是：卢仝和徐希仁两位诗人真的是心心相印，心有灵犀。昨天晚上，月朗星疏，银色的月光洒落在地面上，犹如一层薄霜。在这美妙的夜晚，在这朦胧的夜色里，清风徐徐吹来，满院的玉竹莎莎作响，犹如一曲曼妙的轻音乐，悠扬悦耳动听，绵延不绝，回响在耳边。听着如此美妙的轻音乐，我真的想翩翩起舞，广袖长舒，和我的好朋友徐公一起共品香茶，吟诗作赋。只可惜友人不在身边，顿觉孤单、忧伤。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徐公啊，我怀念我们欢乐相聚的时光，我期盼我们再次快乐相聚的时刻。

唐宪宗元和十年（815年），随着“韩孟诗派”的解体，卢仝低调回归故里，潜心茶道研究。盛世大唐运势走衰，荣光不再，宦官专权，玩弄皇帝于股掌之间，穆宗、敬宗在大唐的历史上先后昙花一现，时间已经来到唐文宗太和年间。唐文宗太和初年，卢仝的好朋友徐希仁自员外郎要出任岳州刺史。鉴于二人的交情，徐希仁在远赴岳州上任之前，特意到济源与卢仝告别。为此，卢仝也深为感动，将自己亲手雕刻而成的一方天坛砚赠送徐希仁，并赋诗一首《赠徐希仁石砚别》。原文是这样写的：

灵山一片不灵石，手斫成器心所惜。凤鸟不至池不成，蛟龙干蟠水空滴。青松火炼翠烟凝，寒竹风摇远天碧。今日赠君离别心，此中至浅造化深。用之可以过珪璧，弃置还为一片石。

有方家解释说诗中的“灵山”指端州灵阳峡，笔者则认为李菊月先生的解释更贴近事实。端州隶属于广东肇庆，盛产端砚，但是卢仝没有到过端州。灵山作为地名用，在全国枚不胜数。王屋山天坛峰北面有个灵山峰，在王母洞东边，也叫七宝峰。王屋山的灵山峰是中国古代名砚天坛砚砚石主产地之一，所以诗里的“灵山”所指应当是王屋山的灵山峰。“手斫成器心所惜”，说明这方砚台是自己亲手雕琢而成的，自己非常珍惜。“凤鸟不至池不成，蛟龙干蟠水空滴”，这两句描写的这方砚台的形状，风凰鸟栖息在雕成的砚池边上，蛟龙盘曲在墨海岸上。这种形状的砚台叫“龙凤砚”，取“龙凤呈祥”之意。从这里也可以看出，卢仝不仅是诗人、茶仙，还是一名制砚高手。“青松火炼翠烟凝，寒竹风摇远天碧”，说的是徐公如果能够用上等松烟熬制的墨锭，就一定能画出碧水蓝天风中墨竹，暗喻徐公是一位丹青高手。书法史上记载，三国时期的韦诞（史称韦仲将）是大书法家，还是制墨专家、制笔专家，蔡邕等书法家都喜欢用“仲将之墨”。卫铄《笔阵图》云：“其墨取庐山之松烟，代郡之鹿角胶，十年以上，强如石者为之。”王羲之《论书》云：“墨用松节同研，久久不动弥佳矣。他认为：墨要和松节一道研磨，越是耐磨的墨就越好。皇家用墨是很讲究的，虞龢《论书表》：“又合秘墨，美殊前后，色如点漆，一点竟纸。”说南宋明帝刘彧曾组织专人研制精致碳墨，色泽如漆，更适合于书写。“今日赠君离别心，此中至浅造化深”，意思是今天我将这方砚台赠送给徐公，以表离别之心，虽然礼物显轻，但是所代表的情谊是浓厚的。所以，这句话的言外之意就是徐公在书画方面是内行，而且我们的友情是很深厚的。“用之可以过珪壁，弃置还为一片石”，说的是徐公如果珍惜它，它就如同璧玉一般是无价之宝；如果将它扔掉了，它就是一块普通的石头而已。

古人云：诗以言志。诗，通常以丰富的想象和直接抒情的方式来反映社会生活与个人情感，言语精练，节奏鲜明，大多都带有韵律。所以，诗的背后常常表现出诗人丰富的个人情感。那么，卢仝除过表达对朋友深深的友情之外，他还表达了怎样的愁情意绪呢？“灵山一片不灵石，手所成器心所惜”，意思是说，从灵山上采来的一块普通的石头，在雕刻家的手里就会变成价值连城的美玉，能够体现自身的价值，我非常爱惜它。更深的一层意思是说，千里马需要有伯乐方知其耐力。卢全的诗明写人与人之间的情谊，暗写自己的仕途不如所愿，在他的心里同样渴望有伯乐的存在，能够充分发挥自己的作用，展现自己的价值。“凤鸟不至池不成，蛟龙干蟠水空滴”，如果没有凤凰鸟栖息在砚池边上，蛟龙盘曲在墨海岸上，就存不住水，研不成墨。其背后的意思所表达的就是卢仝感慨自己怀才不遇，没有人能够赏识他的才能。尽管说自己得不到重用，但自己还是心系国家社稷，表达诗人对国家的忠诚和奉献精神。“青松火炼翠烟凝，寒竹风摇远天碧”，青松与寒竹都是经过磨炼才会坚韧挺拔。这就是告诉后人，做人要像青松和寒竹一样正直、坚强。对于卢仝，从他的诗句中可以看出他就是这样的人，不愿敷衍自己，也不会辜负国家，一直以高尚的品德激励自己，或者说是自勉吧。我们现在的人应该仰视古人，因为他留给我们的精神财富是不可估量的。“今日赠君离别心，此中至浅造化深。用之可以过珪璧，弃置还为一片石”，最后这四句诠释了全文，一块石砚作为离别的礼物，希望徐公能珍惜我们的友谊；珍惜这份情谊，它就价值连成；抛弃这份情谊，这个礼物也就是一块普通的石头而已。表面上看，这就是一首赠别诗，但是其中暗含卢仝的人生。他就像一块石头，也是有价值的，但需要人去发现它的价值，实现它的价值。自己空有报国之志，无奈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在他看来，理想有没有实现也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已能不能对国家一直以忠诚之心相待，即便被抛弃，自己也依旧还是一块石头而已。

徐希仁是卢仝的好朋友，又是一位饱读诗书的文化人，自然能够读懂卢仝的“心事”。这时候的卢仝已经是年过半百的人了，徐希仁自然不会规劝卢仝继续致力于功名，他们所谈的唯有琴棋书画诗酒茶，关于茶道与养生的话题了。

徐希仁带着卢仝赠送的一份精美的礼物，带着卢仝浓浓的友情踏上了远赴岳州的行程。卢仝带着依依惜别的情谊，骑着自己的那头犟驴，送徐希仁到黄河渡口，眺望孤帆远影碧空尽，方才回头往花洞仝庄走去。

徐希仁告别卢仝赴江西出任岳州刺史之后，卢仝也是时常念叨起这位可以交心的好朋友。某年八月十五中秋夜，月朗星疏，月光如洗，卢仝迈步于花洞前的沙渚上，忽然又想起了他的好朋友徐公，于是回到院落里，饮了三碗卢仝仙茗，便提笔写下了《月下寄徐希仁》。原文是这样写的：

夜半沙上行，月莹天心明。沙月浩无际，此中离思生。上天何寥廓，下地何峥嵘。吾道岂已矣，为君倾咒觥。

有方家解析此诗时说：这首诗是卢仝于钱塘江岸写与徐希仁的离思诗，其根据是“钱塘江岸有一地名叫沙上”，这似乎有点牵强，“沙上”作为地名，在全国也不指一处，如：隶属于张家港市的“沙上”，在“沙上”这一区域内的建制镇就有三个。如果作为词语讲，沙上乏指江河或溪流中由流沙淤积而成的沙洲或沙渚。长沙的橘子洲头可以称之为“沙上”，卢仝的隐居地花洞前的沙滩地也可以称之为“沙上”。

笔者认为，这首离思诗是卢仝在济源花洞仝庄写成的。我们从反面论证，可能更容易说明问题。笔者认为这首诗不是卢仝在钱塘江畔写成的，其理由是：卢仝曾经两次去扬州，第一次去扬州时，只有十五、六岁，还不认识徐希仁，不可能写诗与徐希仁。第二次去扬州时，是卢仝移居洛阳之后的事，这时候可能已经与徐希仁相识。这一次去扬州，他曾到杭州游历，以《题褚遂良孙庭竹》诗为证。我们假设这首诗是卢仝写于钱塘江畔，但是，这与诗的意境不附，诗中有“吾道岂已矣”所表达的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豪迈之情，说明这时候的卢仝年事已高，这首诗不应该是卢仝写于移居洛阳时期。在王勃在《滕王阁序》中有“冯唐易老，李广难封”，讲的是冯唐年且九十，朝廷还想征用；李广机缘不好，始终得不到朝廷的封赏。所以，写这首诗的时候，卢仝仍然有着报效国家的万丈豪情，也以属于正常。

    《月下寄徐希仁》是一首离思诗，充分表达了诗人思念朋友的心情。月亮总是承载着相思，在这个月朗星疏的夜晚，卢仝迈步于花洞前的沙渚上。一轮晶莹透亮的明月，悬挂于天际，如洗的月光，洒向人间，洒向山川，大地一片寂静、空灵。浩月高悬，天空中悠远宁静，浅蓝如洗，浩瀚无际的天空明净澄澈，不时有几丝白云从空中飘过。如烟的水汽在山林中蒸腾着，慢慢地慢慢地向空中飘去，高远隐约，若隐若现，在柔和幽静中隐隐微微浮动游走。一幅朦胧冷清的水色夜景，淡雅而又冷清愁寂。明月千里寄相思，“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清冷美丽的月光，自然会引发人的愁情意绪，于是，诗人的思念之情油然而生，他想起了他的好朋友徐公。他回想起和徐公在一起品茶饮酒赋诗时的欢乐愉悦，他回想起和徐公在一起愤世嫉俗，慷慨陈词的激情豪迈。他崇尚大唐盛世不拘一格降人才，他痛恨当世宦官专权祸乱朝纲而又无可奈何。现如今，他饱尝着叫天天不理，呼地地无情的伤痛。于是乎，他大声疾呼，悲愤呐喊：天啊，你是何等的广大！地啊，你是何等的高险不平！徐君啊，我们的理想岂能终结？在这皎洁的月光下，我为你准备了好酒香茶，让我们畅怀对饮，豪情当歌。

皎洁的月光给夜间带来万里光明，卢仝和徐希仁之间的友谊，就像明月般的纯洁无暇；朦胧的夜色给人一种无限的遐想，引发人万般的思念，卢仝和徐希仁之间的友谊将会万古长青，永不退色。

                                   2023年中秋夜于济源

                   （刊载于《卢仝故里》2023第1期总第2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