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行三首》赏析

李福祥

【原诗】

一

虫豸1腊月皆在蛰2吾独何乃劳其形。

小大无由知天命但3怪守道不得宁。

老母妻子一挥手涕下便作千里行。

自顾不及遭霜叶旦夕保得同飘零。

达生何足云偶然苦乐经其身。

古来尧孔与桀跖4善恶何补如今人。

二

长年爱伊洛决计卜5长久。赊买里仁宅水竹且小有。

卖宅将还资旧业苦不厚6。债家征利心饿虎血染口。

腊7风刀刻肌遂向东南走8。贤哉韩员外劝我莫强取。

凭风谢长者敢不愧心苟。赁9载得估舟估杂非吾偶。

壮色排榻席10别座夸羊酒。落日无精光11哑暝12被掣肘。

漕石13生齿牙洗滩14乱相掫。奔澌15嚼篙杖夹岸雪龙吼。

可怜圣明朝还为丧家狗。通运隔南溟债利拄北斗。

扬州屋舍贱还债堪了不。此宅贮书籍地湿忧蠹16朽。

贾僎17旧相识十年与营守。贫交多变态僎得君子不。

利命子罕言我诚孔门丑。且贵终焉图死免惭狐首18。

何当归帝乡19白云永相友。

三

不敢唾20汴水汴水入东海。污泥龙王宫恐获不敬罪。

不敢蹋21汴堤汴堤连秦宫22。蹋尽天子土馈餫23无由通。

此言虽太阔且是臣心肠。野风结阴兵千里鸣刀枪。

海月护羁魄到晓点孤光。上不事天子下不识侯王。

夜半睡独觉爽气盈心堂。颜子甚年少孔圣同行藏。

我年过颜子敢道不自强。船人虽奴兵亦有意智长。

问我何所得乐色填清扬。我报果有为孔经在衣裳。

【注释】

(一)这首诗是卢仝由济源迁至洛阳后所作时间大致在唐宪宗元和四年冬。

(二)①豸(zhi)②蛰(zhé):动物冬眠，不吃不动。③但:只。④桀跖(zhí):桀，夏朝最后一个君主残暴无比。跖:春秋时期齐国的一个人，叫跖，反对齐王是盗贼的象征。⑤卜:筹划。⑥厚:多，丰富。⑦腊:腊月。⑧东南走:去南方的扬州。9赁:租借。载:船。⑩榻席:低床当座摆酒席。11精光:阳光。12哑暝:暗无声。13漕石:行船的河中的石头。才取今作稠。14洗滩:水浅的滩头。搁浅后使船上的东西零乱。15澌:嘶，水声像野兽叫。指激流飞起的浪花。16蠹(dù):蛀虫。17贾馔，人名。18狐首:回头望。19帝乡:京城。指洛阳，而不是长安。20唾:吐唾于(汴水)。21蹋:糟蹋，损坏。22秦宫:秦朝宫殿，此指唐京城长安。23馈(kui hàn):赠食品。

【译文】

(一) 虫豸腊月都冬眠为什么我还得忙匆匆。一点无从知天命只怨守道不安宁。一家老小挥手别含泪别亲作远行。自顾不暇风霜苦，只愿四方飘零得平安。富贵昌达不足羡偶然荣华降其身。尧帝孔圣人辉同日月光。暴君桀盗下跖天下乱象生。善恶分分明，唤不醒当世人。

(二)心爱伊洛已经年，打定主意住长久。赊买里仁宅一处，有水尚且有翠竹。忍痛卖掉老宅院，可惜老业不丰厚。债主索利心狠毒，饿虎张口血淋淋。腊月寒风似刀割遂向东南走扬州。幸遇贤良韩元外劝我遇事莫强求。临风长谢长者意，苟且心中无愧疚。赁得河边一渡船堆杂累物非住处。低床当座摆酒席，心感施主肉和酒。夕阳余晖光渐暗似被困厄暗无声。河中石头似利齿滩头水浅相激涌。水激吞船篙两岸浪花吼。可爱圣明唐王朝我且惶惶丧家狗。浩瀚南海隔绝通运债利垒向遥遥北斗。扬州房屋价钱平还房欠款尚承受。住宅之内有藏书房屋潮湿忧虫蛀。贾馔本是老相识常来常往共相处。贫病交加陷困境、贾还是君子否。信得子罕一番话圣人弟子尚缺仁。荣华富贵终难久免死狐悲且回首。人情冷暖三冬寒，怎不叫人思故乡)何日归得帝乡去深山白云结挚友。

(三)不敢把唾沫吐在汴水里面，汴水万里流入东海。一旦玷污龙王宫，恐获不敬神灵罪。不敢踏坏汴水堤汴堤连着长安官。黄土如若糟蹋尽，皇粮从此无着落。这话听来不着边实是微臣肺腑言。重兵集结边塞地，兵戈交击正鏖战。自愧在朝无由侍天子，在野无从鼎力诸侯王。夜半醒来心潮涌意气风发豪气生。颜回年少才几何偕同孔子行圣明。年长颜回几多教人愧怎敢无为不图强。自问我辈何所为，敢借豪词表衷肠。壮志若有酬报日全仗孔径助我行。

(李福祥)

【赏析】

(一)游子感怀，征人思乡，古往今来，吟唱不绝。请听诗人卢仝的歌吟“虫豸腊月皆在蛰，吾独何乃劳其形”。腊月连虫豸都酣卧冬眠了，为什么我还得奔波劳顿。开篇即对天发问，愤懑难排之情灼人，发人深思

“小大无由知天命，但怪守道不得宁。我无从知道我的命运啊，细细想来只怪我恪守道义，才如此落魄。读之，教人心痛。

“老母妻子一挥手，涕下便作千里行。自顾不及遭霜叶，且夕保得同飘零”。挥一挥手，告别了慈母，告别了妻子儿女，黯然泪流，漂泊远行。寄人篱下，自顾不暇。牵挂亲人啊只能在心头。千般无奈，万般凄楚，撕咬着诗人那颗伤痕斑斑的心。

“达生何足云，偶然苦乐经其身。

古来尧孔与桀跖，善恶何补如今人”

“达”指通晓、通达;“生”指生存、生命，“达生”，即生命通达，意指官运亨通之辈。攀龙附凤当有人、春风荡漾霓裳翻者，何值一提?尧帝孔圣人，流芳千古，辉同日光月华。夏朝的暴君桀，春秋时期齐国的盗寇柳下跖(柳下跖约公元前475年，春秋末期的鲁国西北部柳下屯(今曲阜柳庄一带)人展雄领导了九千人的奴隶大起义，史称柳下跖(柳下，地名;跖，赤脚奴隶)起义起义军转战黄河流域，各诸侯国望风披靡。沉重打击了奴隶主的统治，推动了我国历史从奴隶制向封建制的转变。起义规模之大，时间之长，范围之广影响之深，是空前的。另说:柳下跖被历代统治者骂作盗跖，有“志士不饮盗泉之水”之说，卢仝诗中采用了后一种说法。)，使生灵涂炭，乱象纷生。善善恶恶，泾渭分明，当今统治者，为什么不能心地向善，抛弃倾轧呢?

这首诗同时表达了诗人摒除外欲、心神宁寂、事事释然的淡泊心境(二)这是一首游子颠沛流离图，这是一把篱下难寄的游子辛酸泪。“长年爱伊洛，决计卜长久。赊买里仁宅，水竹且小有。卖宅将还资，旧业苦不厚。债家征利心，饿虎血染口。腊风刀刻肌，遂向东南走。”

诗的前十句，写出了诗人颠沛流离、居无定所的困窘。喜爱伊洛，购买宅院，想作长久居住打算，苦于手头拮据，想卖掉老家老房屋还债，可是祖业破败，难以填满买主的血盆大口。身无栖息之所，只得冒着凛冽寒风，向南方的扬州漂泊。这可是耿直文人的命运么?曹雪芹举家食粥，杜甫困厄草堂，陶渊明草长豆苗稀……

接下来，柳暗花明，遇到韩员外。他劝导诗人看淡世事，并租赁船只，真诚地款待。一路水深流急，险象环生，令诗人心寒，教诗人心潮难平:可爱的圣明的大唐王朝，我竟落得个惶惶然若丧家之犬的结局。他想起了和先祖卢照邻同时代的诗人王勃，想起了王勃的感叹——“地势极而南溟深，天柱高而北辰远。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怀帝面不见，奉宣室以何年?”。是啊，南方的陆地已到尽头，大海深不可测，北方的北斗星多么遇远，天柱高不可攀。关山重重难以越过，有谁同情不得志的人?萍水偶尔相逢，大家都是异乡之客，怀念着君王的宫门，但却不被召见，什么时候才能够去侍奉君王呢?于是诗人共鸣——“通运隔南，债利拄北斗”。不同的是，王勃盼望的是召见重用日，诗人发出的是心中不平怨。

激流胆寒，望天无路。幸好扬州屋舍价钱尚可，苟得虽然潮湿却有藏书的屋子，还遇到了多年的老相识贾。然面落魄之人，故交躲之唯恐不及。因因此，诗人感叹-“贫交多变态，得君子不。利命子罕言，我诚孔门丑”。人落困境故交变态贾俄这样的人能算得君子吗?随之诗人又觉得汗颜了——“利命子罕言，我诚孔门丑”。利命句，引自《论语，子罕》:“子罕言利与命与仁”。意思是，孔子很少谈到功利和天命，却赞许仁德(对《论语》的注解很多，我采用了常见的说法)。孔子很少谈到功利和天命，我这样言利说命实在是为孔门丢丑啊。看是矛盾的心境，实在是对命运不公、世态炎凉的抗争和鞭笞。

“何当归帝乡，白云永相友”。还是帝乡(故乡洛阳)好啊——诗人历尽世态炎凉，思乡心切，发出了游子共同的心声。帝乡好在何处呢?“白云永相友”原来是故乡的山水，故乡的蓝天白云。

历经千年风雨沧桑，驻足“卢仝故里”墓碑前，你会感到落叶归根、狐死首丘的深刻内涵。英魂无语，诗情澎湃。冷眼看红尘，你会透悟“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阅透人情知纸厚，踏尽世路觉山平”的古语的真谛。一首小诗，写出了人生际遇，道出了世道不平，抒发了思乡之情。值得我们细细玩味，久久吟咏。

(三)这是一首别样的冬行诗。借对汴水和汴堤的圣洁之情，表达对国是的高度关切和一腔赤诚。由边塞战事，到壮志未酬的情愫:由颜回的孔子弟子三千，到居贤达七十之首，表达了见贤思齐、一展宏愿的豪情。

《冬行三首》向我们展示的是另类的卢仝——生活于艰难竭蹶之中，饱受世态炎凉，而又老当益壮、坚守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的中国正直文人的形象。不饮盗泉之水，不受嗟来之食，安贫乐道，期盼作为。诗人心中萦回的是圣人言，自惭形秽的是前世贤，恪守的是人品净地，挺立的是文人脊梁。

读卢仝的《冬行三首》，看当今的物欲横流，教我有所思，教我有所悟，孟子的话若黄钟大吕——“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冬行三首》，另类的卢仝，教人肃然。

(李福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