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仝《七碗茶歌》产生的
历史背景及蕴含的儒、道思想
河南茶文化研究会副秘书长 李学昌
认识卢仝始于他的“七碗茶歌”,卢仝一生嗜茶成癖,诗风浪漫且奇诡,人称“卢仝体”。 唐元和六年,卢仝收到好友谏议大夫孟简寄送来的茶叶,特邀韩愈、贾岛等人在桃花泉煮饮,著名的《七碗茶歌》即《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诗产生了。
茶歌内容
日高丈五睡正浓, 军将打门惊周公。口云谏议送书信, 白绢斜封三道印。开缄宛见谏议面, 手阅月团三百片。闻道新年入山里, 蛰虫惊动春风起。天子须尝阳羡茶, 百草不敢先开花。仁风暗结珠蓓蕾, 先春抽出黄金芽。摘鲜焙芳旋封裹, 至精至好且不奢。至尊之余合王公, 何事便到山人家?柴门反关无俗客, 纱帽笼头自煎吃。碧云引风吹不断, 白花浮光凝碗面。一碗喉吻润, 二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 惟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 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 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蓬莱山, 在何处? 玉川子乘此清风欲归去。山上群仙司下土, 地位清高隔风雨。安得知百万亿苍生命, 堕在颠崖受辛苦。便为谏议问苍生, 到头还得苏息否?
一曲“七碗茶歌”则让卢仝在中国茶史上留名千古,也因此诗卢仝得与茶圣陆羽齐名,被后人尊为亚圣。卢仝《七碗茶歌》的诗句,自宋以来,成为古代文人雅士在品茗唱和时最常引用的典故,如宋代梅尧臣:“亦欲清风生两腋,从教吹去月轮旁”,杨万里的“不待清风生两腋,清风先向舌端生”。另外古代骚人墨客也常在烹茶品茗、吟诗作对时,将“卢仝”、“玉川子”引入诗中。如苏轼的“明月来投玉川子,清风吹破武林春”等。绘画方面,宋代画家钱选曾画一幅《卢仝烹茶图》,画中人物器具与烹茶神态,均跃然纸上,明代画家圣华居士(即丁云朋),亦有《玉川烹茶图》的名作传世。
据说卢仝还著有《茶谱》,今不得见。卢仝的茶歌所表达的饮茶感受,不仅仅是口腹之欲,而是依叙事方式引入茶事,层层升华,从解渴、醒神益体、净化灵魂、激发文思,到羽化成仙,营造了一个妙不可言的境界。而最后却落在了为民请命,忧国忧民上来。
通篇看这首诗,可看出诗人即有道教羽化成仙的浪漫主义情调,又有儒家的治世精神。茶人即使在羽化成仙的意境里,也不忘为民请愿,想的是茶农的辛苦和国家的兴衰。当时贡茶使用量之大,让茶农与督茶都身感疲备,“天子须尝阳羡茶,百草不敢先开花。”所以又有了许多正直的督茶为民请愿,在送去贡茶的同时,也送去了规劝皇帝的诗文,减少了贡茶的数量,也减轻了茶农的负担。这就是茶人精神的伟大之处。
当然,卢仝的思想和精神是和其所处的时代特征分不开的。
卢仝生活在“安史之乱”后的中唐时期,“安史之乱”是李唐王朝由盛转衰的枢纽。长达八年之久的战乱不仅给中原广大地区带来深重灾难,而且李唐王朝的中央集权也由此一蹶不振。当时地处黄河中下游的河北、河南等关内几个素称农桑富庶的地区,由于久罹兵祸,变得满目疮痍。
国家出现了藩镇割据的局面,部份地方节度使拥兵自重,自成一国,影响中央对地方的控制,削弱了中央的统治力量。当中特别以河朔三镇最为跋扈。唐德宗在位时,有鉴于中央兵力不足,故对藩镇采取姑息政策,但流弊渐生。唐宪宗即位后,决心“以法度裁制藩镇”,便着意用兵对付强藩,并取得一定的成果。历史上对安史之乱后的一段时期,曾有“元和中兴”的美誉。代宗、德宗、顺宗等即位之初,也有过中兴王室的抱负和一些重振朝纲的措施,如削藩、平边、抑制宦官等;一些进步的改革家也曾励精图治,希望拯民于水火。但这一切很快就随宦官专权,朋党倾轧,边患四起而偃旗息鼓了。而朋党林立,党争不断,是中唐社会政治的重要特征,也是这个时期社会心理发生巨大变化的重要根源之一。
那时社会风气“淡薄”“谬戾”,世道变得险恶,诚信缺失,尔虞我诈。正如孟郊在《伤时》诗中写的“古人结交而重义,今人结交而重利。”传统的美德已不复存在。也正如卢仝的《感古四首》中写的:“万世金石交,一饷如浮云。骨肉且不顾,何况长羁贫。”
中唐时期很多人不仅对现实感到失望,甚至对前途、理想也丧失了信心。在这种现实环境与心理状态下,许多人就不得不在另一个天地里来寻求心灵的安慰与精神的寄托。
卢仝生活的时代也是道教盛行的时代。他幼年就读生活的王屋山一带,是修道者的洞天福地,道家文化对卢仝思想和诗歌创作的影响是极其深刻的。卢仝就是生活在这样的时代,时代的特征造就了亚圣卢仝,《七碗茶诗》就是在这种历史和思想背景下诞生了。
道教与李唐王朝有着特殊的深厚渊源,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唐初门阀士族的传统势力还很强大,若非系出名门,就很难得到社会的尊重。唐朝皇帝为提高自己的门第出身,就利用道教始祖李聃姓李、皇室也姓李这一现实,便称自己是太上老君李聃的后代,是“神仙之苗裔”。道教因而也就成为李唐王朝信奉的重要宗教。唐代道士在宫廷中的活动,贯穿着整个李唐王朝的始终。唐初,大力宣传李唐王朝与老子的亲属关系,奠定了道士们在宫廷中活动的基础。后来,由于皇室对道教支持,道教的影响由宫廷扩展到了民间,在社会上形成了一股狂热的崇奉道教的风气。
道家追求自然之美、天人合一,卢仝也不例外,他接受了老庄思想,强调天人合一,精神与物质的统一。茶本为物,本身没有文化,更不会有思想,是中国的文人雅士在品饮茶的过程中产生了思想及感悟,并最终达悟道之真美,也便有了茶道、茶文化。在道家看来,道是世界的本原,并认为“道”出于“自然”,即“道法自然”。对自然美的崇慕和追求,在道家思想中得到了明确而充分的表达。天地万物的自然本性即真美,“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是故圣人无为。”在道家另一位代表人物庄子看来,一切只有出于本然之性,才是“至正者”,是美的,而事物的本性就在于自然。因此,只有不违自然,合乎事物本性,那才是美的。
在卢仝的眼里,茶汤中孕育了大自然最纯洁美好的品性。从“一碗喉吻润”到“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情景合人,个人融于自然之茶中,茶因人而升华,人随茶而得道。庄子说,颜成子游从师学道,第一年心如野马,第二年开始收心,第三年心无挂碍,第四年混同物我,第五年大众来归,第六年可通鬼神,第七年顺乎其然,第八年忘生去死,第九年大彻大悟。卢仝的七碗茶歌,仔细读来,就包含着庄子这种混同物我,顺乎其然,大彻大悟的精神。后世的元明茶人进一步加深了这种思想,品茶论水只是进入自然的媒介。所谓“枯石凝万象”,小小一杯茶,从中要寻求的却是空灵寂静,契合自然的大道。他们与江流、明月相伴,与松风竹韵为友,使自己回归于大自然之中。这是茶人们对自由的向往,也符合茶人天真烂漫的本性。尤其是在知识分子报国无门,备受专制压迫的社会里,茶便成为他们追求自由的象征。
同时,土生土长的道教,却具有符合特定时代人们的共同心理要求:既要长生又不禁欲;既能超尘脱俗,又不废人间欢乐,因而在这一时期道教就十分受到人们的青睐。包括卢仝在内的中唐诗人们,都在道教中看到一种与自己很合适的生活方式:远离尘世喧嚣,追求一种恬静淡泊的,又舒适高雅,且自由逍遥的生活,同时还看到了一种向往已久的生存希望:“羽化升仙,长生不老。”
释皎然是中唐著名诗僧,早年曾学道教长生之术,后来也写了不少游仙诗,也不乏与道士往来的故事,可见他对道家仍未忘怀。皎然本质上是个文人,虽身在空门,却融通道佛。皎然茶诗以道为本,“丹丘羽人轻玉食,采茶饮之生羽翼。名藏仙府世空知,骨化云宫人不识”(《饮茶歌送郑容》)。丹丘(子)羽人,名藏仙府,骨化云宫,尽是道教玄语。其最著名的《饮茶歌诮崔石使君》诗云:“素瓷雪色瓢沫香,何似诸仙琼蕊浆。一饮涤昏寐,情思爽朗满天地;再饮清我神,忽如飞雨洒轻尘;三饮便得道,何须苦心破烦恼。……孰知茶道全尔真,唯有丹丘得如此。”以茶比之“诸仙琼蕊浆”,谓“三饮便得道”,谁人知晓修习茶道能全真葆性,神仙丹丘子深谙此理,通篇述道教言辞意境。皎然显然认同道教的饮茶可以得道、全真的理念,将茶道的起源归于道教。
另一方面,茶人的清静、无私、平和的气质也根源于道家思想。老子说:“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茶人们正是吸取了这种精神,而多以追求简朴、清静、平和、简约的生活自恃,但又常常有些浪漫精神和浩然之气,茶人们的这些气质和修养都得益于道家思想。
中国文人在期盼羽化成仙的同时,也从未忘记自身的责任,报效国家、服务苍生的儒家仁爱之心。
从汉代“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始,儒家思想则贯穿了整个中华文明。不要说在卢仝所处的时代,即使在现代的中国人骨子里更多的是儒家思想的精髓。卢仝自拟为暂被谪落人间的仙人,想借七碗茶所引起的想象中的清风,返回蓬莱。因为那些高高在上的群仙,不知下界亿万苍生的死活,所以想回蓬莱山,替孟谏议这位朝廷的官员去问一下下界苍生的事,问一问他们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够得到喘息和休息的时间。
儒家以“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齐天下”为人生目标。中国古代知识分子把“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作为一种理想追求,其目的就在于通过完善自我人格,达到“内圣外王”,通过治身修己之道达于治国平天下之道。
从表面看,儒与道是朝着完全相反的方向发展。儒家思想立足于现实,什么事都积极参与,喝茶忘不了国事、家事、天下事;而道家则强调“无为与自然”,避世思想浓重。然而,实际上,中国儒道思想是相互补充的,相互渗透。儒家从茶道中发现了兴观群怨、修齐治平的大法则,用以表现自己的政治观、社会观;道家则把空灵自然的观点贯穿其中。儒家主张“一张一弛文武之道”,“大丈夫能屈能伸”,条件允许便积极奋斗,遇到阻力,路走不通便借道家之路,隐居山林。所以道家的“避世”、“无为”恰恰反映了中国文化柔韧的一面,可以说是对儒家思想的补充,中国茶文化反映了儒道两家这种相辅相成的关系。特别是在茶文化的自然观、哲学观、美学观,以及对人的养生作用方面,道家做出了重要的贡献。正因为如此,许多人认为,儒家思想在中国茶文化中提供了“茶礼”,发挥了政治作用和功能;而道家提供了“茶道”,使茶文化达到了更高的艺术与思想境界。儒家说:“大道既行,天下为公,”道家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其实,儒道都有自己的道,一曰外,一曰内,互为表里。
如果说,儒家重视的是“道德”,相对来说,道家则表现为智慧。富有智慧的道家思想学派,在建设自己的思想系统时,为后世留下了一份极为可贵的思想遗产。中国历代许多著名的茶人隐退思想浓重,总是表现为不能苟同于世俗的价值观,把自己从功名利禄中退出来,保持自己的精神自由和独立人格。陆羽幼年曾志于儒学,可是成人后,却疾世拒绝做朝廷官吏;白居易早年做官,自贬之后,以茶自慰:“游罢睡一觉,觉来茶一瓯”,“从心到百骸,无一不自由”。茶人的退隐,为社会所迫,又是在艰难生存中唯一磨砺志向的办法。元明以来,以“苦节君”、“苦节君行省”为喻的茶具,其中可见茶人的心境。所以,茶人多以清苦自适来要求自己,造成了中国文化人“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民族气节,形成了中国茶人的优良传统。
“入于儒,出于道”,儒与道相补相乘,是古代士人精神上的生态平衡学。儒家思想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的主干,支配其社会观念和伦理观念。而道家所宣传的、以闲云野鹤一般自然恬淡、无拘无束的生活情趣和清静虚明、无思无虑的心理境界,对士人们有着巨大的吸引力和渗透力。他们以老庄和禅宗哲学思想为基础,以求得精神上的超越和解脱,通过品茗、琴棋书画等修身养性方法加深涵养,以克制、忍让求得内心世界的平衡,保持感情与心理的和谐稳定。内在心性上的澄澈虚静。清心寡欲,就会表现为外在风度上的雍容大度,宽厚谦和,与人无争,怡然自乐。茶适应了中国士人“淡泊以明志,宁静而致远”的性格和追求。茶使人产生一种神清气爽、心平气和的心境。当某些人经过仕途的坎坷、人生的磨难以后,他会从茶的清醇淡泊中品味人生,返朴归真。
老子“致虚极、守静笃”才可得以达道,而古往今来,无论是羽士还是高人,都殊途同归地把“静”作为茶道修习的必经之道。因为静则明,静则虚,静可虚怀若谷,静可内敛含藏,静可洞察明澈,体道入微。可以说:“欲达茶道通玄境,除却静字无妙法”。中国茶道正是通过茶事创造一种宁静的氛围和一个空灵舒静的心境,当茶的清香静静地浸润我们的心田和肺腑的每一个角落的时候,我们的心灵便在虚静中显得空明,精神便在虚静中升华净化,最终我们将在虚静中与大自然融会贯通,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
再品卢仝《七碗茶歌》:“一碗喉吻润、、、三碗搜枯肠, 惟有文字五千卷”,要么是卢仝喝茶后泉思云涌,下笔如神,亦或是指老子五千言《道德经》。三碗茶,唯存道德,这与皎然“三饮便得道”意义相同。“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是非恩怨烟消云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七碗羽化成仙。“七碗茶”对茶道直觉体验的细节作了详尽的描写,茶人这种包含道家混同物我,顺乎自然,超越人生,大彻大悟的精神,更值得我们今人学习、体悟与追求。
在这个物欲横流,拜金主义成为大多数世人信仰的时代,又有多少人能沉下心来喝杯清茶,品品七碗之茶歌,体悟卢仝之茶道。一生物质生活清贫的卢仝,在精神生活上是绝对富有的,且不说他在中华文化诗歌史上留下丰厚的精神财富,单就七碗茶歌的境界与追求足让我们现代人为之汗颜。我们没有了古代文人墨客济世、忧民、崇真的儒家风骨;更缺少了闲人雅士流传下来的悠闲和超凡脱俗的生活态度。成年累月活在金钱和物质生活中,成了金钱的奴隶,整个社会充斥着铜锈的气味。卢仝之七碗茶歌留个后人的精神财富,远胜富翁百万亿千万亿的财富更让人敬仰与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