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论卢仝《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的精神文化

内涵及其对宋人的影响

 

郑慧霞

(河南大学文学院,河南开封  475001)

 

内容摘要:中唐诗人卢仝《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一诗,是中国古代咏茶诗史上最典范的作品。此诗奠定了卢仝在茶文化史上的崇高地位,被视为中国“茶仙”,成为一种民族精神文化的象征。这种精神文化的内涵主要表现为:爱君忧民的儒家思想;清风雅韵的精神追求。这种精神文化内涵因和宋代文人士夫的审美理想高度契合而对宋人产生了广泛的影响。

关键词:卢仝;《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爱君忧民;清风雅韵

 

孟简,字几道,平昌安邱人。为孟郊之族叔,韩愈《贞曜先生墓志铭》:“初先生所与俱学同姓简,于世次为族叔。”[1]又韩愈《登封县尉卢殷墓志》:“与谏议大夫孟简、协律孟郊、监察御史冯宿好,期相推,卒以病不能为官。[2]可见孟简与孟郊不止为族亲,而且交情密切。卢仝与孟简之交,或在结识孟郊之后。卢仝诗集中有三首写及孟简,分别是《观放鱼歌》、《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和《常州孟谏议座上闻韩员外职方贬国子博士有感五首》,从诗作中透露出的信息是卢、孟之交相当亲密融洽。唐宪宗元和八年(813),由谏议大夫出为常州刺史的孟简,派手下军将送新茶给友人卢仝尝鲜,遂成就了中国古代咏茶诗史上最典范的作品——《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

日高丈五睡正浓,军将打门惊周公。口云谏议送书信,白绢斜封三道印。开缄宛见谏议面,手阅月团三百片。闻道新年入山里,蛰虫惊动春风起。天子须尝阳羡茶,百草不敢先开花。仁风暗结珠琲瓃,先春抽出黄金芽。摘鲜焙芳旋封裹,至精至好且不奢。至尊之馀合王公,何事便到山人家。柴门反关无俗客,纱帽笼头自煎吃。碧云引风吹不断,白花浮光凝碗面。一碗喉吻润,两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唯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蓬莱山,在何处。玉川子,乘此清风欲归去。山上群仙司下土, 地位清高隔风雨。安得知百万亿苍生命, 堕在巅崖受辛苦。便为谏议问苍生,到头还得苏息否。

诗人面对新茶,联想到了茶的珍贵与不可多得:自己一介布衣能得此茶,实属可喜。于是掩关自煎自饮,在一碗一碗饮茶的过程中,诗人的想象也蓬蓬勃勃的展开:从第一碗写到第七碗,从第一碗满足身体需要的最初感觉出发,过渡到第二碗满足心情上的需要。从第三碗开始,想象如长上了翅膀,带读者由现实世界渐次飞向空灵的虚幻之境。在想象的终端,是飞升于蓬莱仙界。诗人在想象中,见到了仙山掌管人间的众仙。竟然忍不住一问,在他们“地位清高隔风雨”的安逸生活中,可否知道百万苍生为了采茶而身赴险境,辛苦以死的悲哀。此诗奠定了卢仝在茶文化史上的崇高地位,被视为中国“茶仙”,成为一种民族精神文化的象征。这种精神文化的内涵主要表现为:爱君忧民的儒家思想;清风雅韵的精神追求。

一、爱君忧民的儒家思想

宋代许《彦周诗话》谓卢仝《春秋传》(按:当指《春秋摘微》)得“圣人之意为多”,这里的“圣人之意”,指儒家思想开创者孔子的思想。卢仝在诗里多次提到孔子,表明其在诗人心中的地位。现列举如下:

又孔子师老子云:五色令人目盲。(《月蚀诗》)

孔子修《春秋》,二百四十年,月蚀不见收。今子咄咄词,颇合孔意不?(同上)

孔子父母鲁,讳鲁不讳周。(同上) 

昔鲁公观棠距箴,遂被孔子贬而书。(《观放鱼歌》)

古来尧孔与桀跖,善恶何补如今人(《冬行三首》之一)

利命子罕言,我诚孔门丑。(《冬行三首》之二)

颜子甚年少,孔圣同行藏。(《冬行三首》之三)

我报果有为,孔经在衣裳。(同上)

仲尼鲁司寇,出走为群婢。(《感古四首》之二)

孔子怪责颜回瑟,野夫何事肖君颜。(《听萧君姬人弹琴》)

仅存百首之数的诗篇中出现孔子频率之高,在唐人诗中颇少见。从这里我们“便可知卢仝是从哪里汲取精神力量了。”[3]卢仝精研《春秋》所得“圣人之意”,也在他的诗中得到集中的展现,宋葛立方《韵语阳秋》谓:“古人诗勉人行乐,未尝不以日月迅驶为言。谢惠连云:‘四节竟阑侯,六龙引颓机。’沈约云:‘驰盖转祖龙,回星引奔月。’……至卢仝《叹昨日》诗则曰:‘上帝版版主何物,日车劫劫西向没。自古圣贤无奈何,道行不得皆白骨。’则又以不得行道为叹,非止欲行乐而已也。”[4]卢仝之“道”,在诗中表现的一个重要方面,便是挚浓厚的爱君忧民的儒家思想

卢仝在《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中甚至表达了喝茶亦不敢忘君的诚意:“天子须尝阳羡茶,百草不敢先开花。……至尊之余合王公,何事便到山人家。”诗人面对常州刺史孟简馈赠的新茶一封,竟然会想到皇帝!难怪宋人俞成《萤雪丛说》卷上谓:“卢仝《茶歌》:‘至尊之余合王公,何事便到山人家。’上不忘君也。‘安知百万亿苍生,命堕巅涯受辛苦。’下不忘民也。此乃尽臣子敬上念下之意也。元结《中兴颂》,前代帝王有盛德大业者,必见于歌颂。若今歌颂大业,便不言德,此乃得《春秋》一字褒贬之意也。夫以歌颂之作不专为称美设也,多寄意于讥讽,一则有爱君之诚,一则有贬上之意,二者虽若相反,而于措辞立言各有所生,不得不然。”[5]

因小小之“茶”,便想到“至尊”,进而提出“不奢”,以“苏息”

“百万亿苍生”,可谓爱君至矣。我们由此想到杜甫,当其流落夔州饮食时,还想着“君王纳凉晚,此味亦时须。[6](《槐叶冷淘》)宋人由此说老杜“一饭未尝忘君”[7],卢仝一茶便想到“至尊”,这种对君主的诚笃之爱与杜甫何其相似!

卢仝因爱君而倡德政,正是其忧念天下苍生的表现,《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集中表现了这一点,诗开头叙写孟简所送新茶的名贵难得,说只有“至尊”和王公们才能享受得到。再说自己饮茶的感受,饮到后来,竟是两腋生风,意欲登仙了。但诗人本意不在夸大茶的神通。诗最后几句非常明白的指出来,“至尊”和王公们只知饮茶享乐,而不知他们的享乐是茶民们涉险履危、冒着生命危险换来的。常州刺史孟简好心好意派人送来茶,卢仝竟然会在品饮此茶的痛快淋漓之时,笔锋一转,追问孟简可知此茶的得来不易,要代广大茶民向其请命,肯请孟简能准许其休养生息。孟简的好心,非但没得到卢仝的感谢,反倒成了向其请求施行宽简之政以惠民的最好中介,难怪此诗魅力独具,流传广远。

《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体现了卢仝位卑未敢忘忧民的博大胸襟。这让宋人赞叹不已,刘才邵《次韵刘克强寄刘斋庄见寄》诗对此极表推崇之情:“昔年玉川子,茅屋无藩篱,搜肠五千卷,不救寒与饥。弄笔颇惊众,取谤祗自。闭门烹月团,笼头帽斜欹。险语已绝俗,忧世良可师。公诗足高韵,千载若同时。思得素涛瓯,一洗中肠悲。飘然游八极,追逐娥与羲。封题幸早寄,伫看清风随。蓬莱见群仙,为诵玉川诗。[8]刘才邵诗指出,卢仝五千卷的著作,不能够救世人的饥寒;卢仝的逞险斗怪之诗,也只能给自己取谤而已;而千载以来让人追思不已的,是其在“茅屋无藩篱”的情况下,能够“忧世”。正是这种心怀苍生不论己身穷通的崇高品格,深深打动了刘才邵:“思得素涛瓯,一洗中肠悲。飘然游八极,追逐娥与羲。”在随清风升至仙界时,竟要“蓬莱见群仙,为诵玉川诗”,他也要效卢仝为天下苍生请命了。

二、清风雅韵的精神追求

清风雅韵,是卢仝的精神追求。“清”作为一种审美概念,其一特定内涵是迥绝于世俗尘嚣之意,胡应麟在《诗薮》外编卷四曾说:“清者,超凡绝俗之谓。”并具体描述“清”之审美情趣为:“绝涧孤峰,长松怪石,竹篱茅舍,老鹤疏梅,一种清气,固自迥绝尘嚣。”所以,“清”蕴含了孤标傲岸、远离尘嚣的出世态度,这是文人士夫回归精神家园的心灵追求,是在世风浇薄、蝇营狗苟的人间,寻找“诗意栖息”的生活理想。这一点,在卢仝的诗中,表现得最普遍。卢仝早年,便开始过着闭门不出的隐居读书生活,胡曾《玉川偶兴》:“玉川鹤避卢仝啜,盘谷猿惊李愿归。”[9]以李愿归盘谷与卢仝啜玉川对举,指出了卢仝早年隐于玉川的生活。卢仝在隐居山野中体味着远离尘嚣的清雅之趣,如《将归山招冰僧》诗写得颇有不食人间烟火的仙风道骨之气:

买得一片田,济源花洞前。千里石壁坼,一条流泌泉。青松盘枝,森森上插青冥天。枝上有哀猿,宿处近鹤巢,清唳孤吟声相交。月轮下射空洞响,丝篁成韵风萧萧。我心尘外心,爱此尘外物。欲结尘外交,苦无尘外骨。龙泉有冰公,心静见真佛。可结尘外交,占此松与月。

这首诗给人的感觉,好像诗人的修养完全达到了忘身心于世外而成为真正隐者的境界。所以,诗所描写的景物是高逸绝俗的,没有尘世的庸俗与喧嚣:风吹青松,自然成韵;夜静得仿佛能听到如水的月华静静流淌进空空山洞的响声。在这样的“尘外”之境,卢仝禁不住有“尘外”之念,想邀冰僧共享此处的美妙松月。虽为邀人之作,但诗所写却是自己隐居之处的妙境。石壁流泉、青松丝篁、哀猿孤吟、宿鹤清唳,都笼罩在一轮孤月淡淡的却不无清寒之气的光华里。此“尘外物”令人息心沉机,成为诗人心的寄托、灵的归宿——“我心尘外心”,一语道出其追慕高蹈遗世的心灵渴望,这当然是对世俗生活的一种彻底否定。他所追求的,并不仅仅是一种形式上的超凡脱俗,而是一种精神上的超脱,即追求“尘外骨”。 如此的追求,是他不容于世俗、常喜孤独的根本原因。因为他已经参透了俗世百相,他可以在与世隔绝的精神空间中,自喜独处的宁静,正如《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所写:“柴门反关无俗客,纱帽笼头自煎吃。碧云引风吹不断,白花浮光凝碗面。一碗喉吻润, 两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唯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喝茶的这种种妙感最终归结到“肌骨清”上,而“肌骨清”却是“通仙灵”的基础。于是,“清”的远离尘嚣之意在此与“骨”的瘦硬之质获得了审美上的相通,即“一种清刚的性格,形成其清刚而有力感的形象之美。”[10]

卢仝的这种审美追求因和宋代文人士夫的审美理想高度契合而对宋人产生了广泛的影响。

宋代文人、宋代诗歌大都避俗求雅,表现之一是宋代诗歌在创作中多写自己雅致的生活,如闲居野处、迎来送往、参禅悟道、酬唱赠答、饮酒品茶、题画题墨、评诗论文等,如黄庭坚有150余首涉及佛道内容的诗,有近百首涉及题画题墨内容的诗,有140多首涉及茶、酒等内容的诗。[11]卢仝茶诗形象生动地把饮茶至不同层次的感觉细致的传达了出来,从一碗至七碗的渐次递增中,诗人饮茶的品味也在渐渐升华,茶也从单纯供给身体上需要的普通饮品,逐层过渡到了满足精神需要的神品。于是,诗人从最初的饮茶过渡到了品茶,直至最后诗人如庄生迷蝶般渐渐融进茶带来的茶我两忘的精神升华中。这种飘飘欲仙的境界,成了宋人手摹心追的风雅之举。故在宋代的咏茶篇什中提及最多的,便是“两腋习习清风生”,如:

苏轼《行香子·茶词》:“斗赢一水,功敌千钟。觉凉生、两腋清风。”[12]

黄庭坚《满庭芳·茶》:“饮罢风生两腋,醒魂到,明月轮边。”[13]

王庭圭《好事近·茶》:“今夜酒醒归去,觉风生两腋。”[14]

史浩《画堂春·茶词》:“欲到醉乡深处,应须仗,两腋香风。”[15]

王之望《满庭芳·赐茶》:“一碗分云饮露,尘凡尽、牛斗何赊。归途稳,清飚两腋,不用泛灵槎。”[16]

刘过《临江仙·茶词》:“饮罢清风生两腋,余香齿颊犹存。”[17]

葛长庚《水调歌头·咏茶》:“汲新泉,烹活水,试将来。放下兔毫瓯子,滋味舌头回。唤醒青州从事战退睡魔百万,梦不到阳台。两腋清风起,我欲上蓬莱。”[18]

程垓《临江仙·茶词》:“一瓯看取,招回酒兴,爽彻诗魂。歌罢清风两腋,归来明月千门。”[19]

在宋人对此不断的题咏中,卢仝和他的茶歌渐渐雅化,成了文人风雅的典范,不仅被反复题咏,还被图画,宋周《清波杂志》卷八记其先人周德绍“自幼从竹林游,德性敏而静,中年后文笔加进。尝题《玉川子碾茶图》绝句云:‘独抱遗经舌本乾,笑呼赤脚碾龙团。但知两腋清风起,未识捧瓯春笋寒。’颇有唐人风致。”[20]故知卢仝饮茶歌在宋代即有《碾茶图》流传。宋楼《攻媿集》卷七0《跋扬州伯父赋归六逸图——渊明联句、山谷西轩、真长望月、太白把酒、玉川啜茶、东坡题咏》记其扬州伯父所画六逸图,其一便是“玉川啜茶”,着眼点便是其不“可与俗人言”之“得意忘象”的雅情逸气[21]

对卢仝茶歌之清风雅韵的欣赏,宋人可谓到了登峰造极的境地。他们甚至因此改变了卢仝“人间一癖王”的面目,而视之为高雅超俗的化身,如苏轼所作《次韵曹辅寄壑源试焙新茶》:“仙人灵草湿行云,洗遍香肌粉未匀。明月来投玉川子,清风吹破武林春。要知冰雪心肠好,不是膏油首面新。戏作小诗君勿笑,从来佳茗似佳人。”[22]这只是苏轼戏把茶比作佳人,而此佳人却是在月光的清辉中,来投玉川子的,这显然是把卢仝与佳人相连而秀雅化了。于是,茶与卢仝一起,有时会随佳人逸士,或红袖添香,或清芬助兴,开始以精致雅洁的形式来传达一种高情逸趣,成了雅化的茶文化象征。


[1] 高海夫主编:《唐宋八大家文钞校注集评·昌黎文钞》卷十五,三秦出版社1998年版,第854页。

[2] 同上,第829页。

[3] 项楚:《卢仝诗论》,见所著《柱马屋存稿》,商务印书馆,2003年,第173页

[4] 见吴文治主编:《宋诗话全编八·葛立方诗话》,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 8228页

[5] 见《宋诗话全编三·俞成诗话》,第2781页。

[6] 清仇兆鳌注:《杜诗详注》卷十九,中华书局,1979年,第四册,第1646页。

[7] 宋苏轼《王定国诗集》叙,见《唐宋八大家文钞校注集评·东坡文钞》,下册,第5553页。

[8] 见《宋诗话全编三·刘才邵诗话》,第2971页。

[9] 见《济源县志》卷十六,乾隆二十四年(1759)刊。此诗被陈尚君收入《全唐诗补编》,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中册,1185页。

[10] 张安祖:《“清”复义说》,见所著《唐代文学散论》,三联书店,2004年,第217页。

[11] 参见张海鸥:《宋代文化与文学研究·盛宋诗的雅化倾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 2002年版,第81——85页。

[12] 唐圭璋编撰,王仲闻参订,孔凡礼补辑:《全宋词》,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第一册,第390页。

[13] 《全宋词》,第一册,第518页。

[14] 《全宋词》,第二册,第1066页。

[15] 《全宋词》,第二册,第1663页。

[16] 《全宋词》,第二册,第1734页。

[17] 《全宋词》,第三册,第277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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