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论卢仝的思想轨迹

 

李菊月

 

(一)卢仝所处的时代背景

 

我国中唐末叶,宦官阉寺弄权于内,藩镇军阀割据于外。农不耕收,财粟殚亡,国家兵连祸结,人民颠沛流离。生活在这种政治形势极不安定环境中的卢仝,以儒者、诗人、社会名流、高人逸士的身份,往来活动于以东都洛阳为中心、北抵长城关塞、南至江准苏杭的广大地区的士大夫和人民中间。他用亢奋激昂、格调崎崛的诗作,讥讽政治,指斥时敝,抒发抱负,被当时的文坛领袖、河南尹韩愈看作是“恃才能深藏而不士”的超逸不羁之才,预期“先生抱才终大用,宰相未许终不仕”。又说:“假如不在陈力列,立言垂范亦足恃”,也就是说,即便做不了官,凭着他出众的才华,去著书立说,也会收到垂范后世的效果。总之,韩愈对卢仝作了充分的肯定和极高的评价。虽然在二十四史的新旧唐书里,都没有单独为卢仝立传,只在韩愈传的后边附书数十字,语焉不详;现代人著的各种通史、简史、文学史尽管都提到了卢仝,然而大都着眼于他的隐遁避世、作品怪奇、为人孤僻清高的消极出世的一面,而很少注意到他内心蕴蓄的忧国忧民、爱国入世的一面。

 卢仝一生三个时期的划分

现在我们试就卢仝一生(出生至二十岁的青少年时期、二十至三十岁的中壮年前期、三十至四十岁的中壮年后期)的三个时期来探讨一下他的思想轨迹。 (一)济源是卢仝的故里,也是卢仝青少年时期诗歌作品创作和生活之地。至今民间还有不少关于卢全的传说。《全唐诗》收集他的九十一首诗中,有不少是反映他这一时期的思想和信念的。(二)二十岁迁徙洛阳之后,卢仝受到了韩愈及其学派的影响,思想观念始为之一变,遂弃佛道而崇懦术,黜虚无而求用世,锋芒初试,头角崭露。但在较长一段时间里,卢仝由于出身寒微,择木而栖,尚不能跻身于庶族士大夫之林,而彷徨沉吟于僧道贾竖之间。(三)三十至四十岁的数年中,他亲自目睹了唐王朝的藩镇骄兵,牛李党争,宦官弄权,任意废立等,祸乱相仍,迄无宁日的政治现实之后,才有感于中,迸发于外,因为《月蚀诗》,集中地抒发其愤懑不平之气,表露其忠君爱国、除暴安良之忱。诗出之后,为不少社会同仁所瞩目,与之往来,且加以援引。以上这些不成系统的材料,虽然只是东鳞西爪,但是我们只要运用唯物主义观点,细心地加以分析和求证,是会对卢仝这个历史人物,取得比较全面的认识的。

 

(二)笃信佛老,消极出世

卢仝在青壮年时期,正处于唐王朝元和初年削藩平乱后政局暂时安定,佛、道两教争相传播的典型环境中,因而受到了佛、道两教的崇尚虚无、寂灭无为的思想感染,消极出世思想表现得非常突出。

 从石榴寺到济源花洞前:视卢仝的佛缘

卢仝从少年时期在济源武山的石榴寺读书,接受了不少佛学思想。因此他刚刚成人就执意在现在的济源市九里沟景区的中腰蟾堂山下买田盖房,移家“花洞前”,请看卢仝《将归山招兵僧》诗云:

买得一片田,济源花洞前。

千里石壁坼,一条流泌泉。

青松盘樛枝,森森上插青冥天。

枝上有猿,宿处近鹤巢,清唳孤吟声相交。

月轮下射空洞响,丝篁成韵风萧萧。

我心尘外心,爱此尘外物。

欲结尘外交,苦无尘外骨。

泌泉有冰公,心静见真佛。

可结尘外交,占此松与月。

笔者在多年的研究中,考证出“济源花洞”的位置就在蟾堂之下的大窝之上。

“济源花洞”与“仝庄”考实。济源花洞在什么地方?这个课题整整困惑了我将近二十年。曾经遍查资料,走访老者、文者,都得不出结论。事实上,在此之前,大家的目光都盯在百花盛开的花园上。总感到一千多年前在卢仝的故里附近有一个著名的花园,而且还有一个洞,这样就叫花洞,况且这个花洞还叫“济源花洞”,可见名气之大。但是,不管怎么去解释,总有点牵强。

从《济源县志》和《唐书》上得知卢仝故里在济源的武山村(即现在的思礼村)。但是,卢仝为了避世,为了选水喝茶,为了寻找他渴求的兵僧,又在石村北的泌泉旁买了一片田地,把家建在济源“花洞前”,这里是他的宅院的具体位置,这个位置距武山村只有十多里。笔者按照“石村北二十里”的路线多次勘查,基本上都在离大窝不远的地方。这里有一处较开阔平坦的石窝,天然形成的大块石灰岩围堰,煞似一个小庄,人称大窝。春天阳光照耀下,真有阳个老老里暖和之感,脚下泉水细流,如果不是那些硕大的青石颠三倒四乱卧,真是一处不错的养生之地。正在冥想,坡上下来一个放牛的老人,我和他搭讪起来“请问老伯,古时候这附近有没有一个叫仝庄的小村?”老人摇摇头说没听说过。我有一次失望了……在此之前,我曾十数次来这一带寻找清人孙之禄说的卢仝老宅“仝庄”,都遍寻无果。但是,老人又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听老人们说,这里原来有一个大石花儿洞,后来遇到地动(即地震),石花洞震毁了。”他顺手指了指那些颠三倒四的大石头。我马上把“石花洞”—“花洞”联系了起来,随即走到几步之遥的大石头跟前仔细察看。果然,从石缝隙间往下看,很深,看不到底,像大空井一样。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在此之前,为什么自己一根弦死盯在鲜花洞上呢?趁机又刨根问底请教老人,但无有多获。够了,老人这一句话足值千金。后来又听当地人介绍说离花洞不远处有逸仙洞,在悬崖绝壁上有洞套洞,上下两层,先传是神仙会聚、对弈的场所。可见旧时这里不仅溶洞多,而且很大,因此,人们称“济源花洞”。这时,我忽然想起卢仝的生前好友孟郊的《济源春》“济滨花异颜”句,另一好友张籍诗中亦云:“花洞古时人”,更有李端诗说“花开深洞仙门小”,什么花开在深洞?那只有石花了。

卢仝少年时一直就读在石榴寺,他不仅在那里识字学文化,还学习了佛经禅事。长大后,有了经济收入,就选了一块居住环境优美,适合自己性格实现自己信念的宅基地,这块地方就选载济源有名的石花洞前边。花洞所在的这条沟,南北长约九里之多,现代人称“九里沟”,这里两岸全是石崖,真像是九里长的一整块大石头从北向南崩裂开的一条街一样,故卢仝形容是千里石壁坼。接着他又写道“一条流泌泉”。在武山,过去有很多泉眼,曾有万泉寨之称。而卢仝选择的这条是一条流动的泉。重要的是一条“泌泉”。我们知道泌水式指从石缝里渗出来来的水,水净而甘。毛诗云:“泌之洋洋可以乐饥”。那么这条流泌泉是否真正的泌泉水呢?循泉水往上,一直走到蟾堂。

流泌泉的来历。我们知道了卢仝归隐山林的一个原因是要找冰公话真佛,那么第二个原因就是因为这里有一条烹茶最好用水的“泌泉”。可是卢仝为什么叫它“流泌泉”呢。我们先来看看这条泌泉的发源地的景况。让我们先来寻找一下这条泌泉水的源头和流向吧。卢仝家上边的蟾堂就有这种泌泉。蟾堂山海拔1135米,位于卢仝庄的东北侧,其主峰圆润,顶尖瘦,如果从南向北漫上,正行间高山挡道,可谓山重水复疑无路。忽然,看见一山门洞开,半腰突出一龛,数座小石庙藏在龛下,是为蟾堂。蟾堂始建于唐,是道家因山就势自取形胜,天工合一的古建筑典范。此龛地势平坦广阔,进深26米,宽59米,三面环山,上耸危崖,下临深渊,又称海蟾洞,传说是北五祖刘海蟾修道之所,现存有天王殿,观音殿、无生殿和山门庙等建筑。奇特的是在观音殿前的钟乳石洞顶上,正中有一股水,垂直流下,滴石成潭,常年不竭,人称龛顶天泉,实为泌泉。此水甘甜清凉,沁人肺腑,是煎茶的上等水。此水从石头潭里溢出,又流过“千里石壁坼”的石山沟,一直经过卢仝的门前,所以卢仝称为“一条流(动)泌泉”。作为爱茶如命的卢仝,这也是他移家来此山里居住的其中一个原因。当然,第二个原因就是要来这里的冰若寺找到真佛冰公,并能与他随时交谈,享受清净,实现他皈依佛法的隐遁避世之行动。然而,为什么在这道教修炼的地方找到“真佛”了呢?《将归山招兵僧》一诗歌,首先点明了济源仝庄的地理位置和宅前屋后的山水景物,而后就直抒胸臆地幻想得到一对山猿与野鹤般的佛徒密友。也就是说,他居住的地方,周围是高大茂盛的青松翠柏,树上有猕猴和仙鹤互相酬唱的声音,明亮的月光照射到石花洞里,微风吹来,萧萧作响,如有韵的音乐,从而淡然忘世,梦想过着诗人一般的松风水月生涯。他始而自艾自怨,继而苦苦追求。后来,终于在泌泉旁边见到“真佛”冰僧,并和他结识交往起来前面提到,有唐一代,佛道睦处,道教以“道”为最高信仰,以修炼成仙为最高目的,修炼的方法则有内丹和外丹两种,唐朝又是炼丹的黄金时代。但陶弘景的第三代传人如司马承祯并不重视炼制金丹,“而是以老庄思想为基础,吸收佛教和禅定学说,重视上清派的吸气养神的内练方法,形成系统的修道成仙理论。”由此可见这个时期佛道之间的关系。所以,在修道之地见到“真佛”冰僧也不奇怪了。这里同时看出卢仝将佛老思想溶于自身成一体。

 从《哭玉碑子》诗:窥卢仝的道缘

唐王朝自称是道教开山鼻祖老聃李耳的后裔,同时把李耳的《道德经》尊为至高无上的信条,并极力加以提倡。而王屋山小有洞历来又被称为“天下十大洞天”之首,被道教视为洞天福地。唐开元、天宝年间的著名道士司马承祯及唐玄宗的胞妹玉真公主就曾相偕来这里修炼栖真,设坛授徒。当时一些文人墨客也相继到这里游览山水,吟诗唱和,抒发情怀。生于斯长于斯的卢仝,自然也受到道教思想的感染和熏陶。在卢仝的《哭玉碑子》一诗里,我们即可窥见他青年时期服膺于道教思想的一斑。

小有洞左颊,拾得玉碑子。其长一周尺,其阔一药匕。

颜色九秋天,棱角四面起。轻敲吐寒流,清悲动神鬼。

稽首置手中,只似一片水。至文反无文,上帝应有以。

予疑仙石灵,愿以仙人比。心期香汤洗,归送箓堂里。

颇奈穷相驴,行动如跛鳖。十里五里行,百蹶复千蹶

颜子不少年,玉碑中路折。横文寻龟兆,直理任瓦裂

劈竹不可合,破环永离别。向人如有情,似痛滴无血。

勘斗平地上,罅坼多啮缺。百见百伤心,不堪再提挈。

怪哉坚贞姿,忽脆不坚固。矧曰人间人,安能保常度。

敢问生物成,败为有真素。为禀灵异气,不得受秽污。

驴罪真不原,驴生亦错误。更将前前行,复恐山神怒。

白云蓊闭岭,高松吟古墓。置此忍其伤,驱驴下山路。

有一天,卢仝骑着驴子到王屋山小有洞去游览,在洞的左面坡上拾到一块“其长一周尺,其阔一药匕”的玉碑子,而且是“颜色九秋天,棱角四面起。轻敲吐寒流。清悲动神鬼。稽首置手中,只似一片水。”这样一块晶莹剔透十分可爱的玉石,卢仝把玉碑子“愿以仙人比”,并准备送到箓堂里也就是道教的教堂里供奉。但是想不到在下山的路上由于驴子的“百蹶复千蹶”,致使“玉碑中路折”。对于这种微小而且是偶然的事儿,卢仝伤心地、但也是有所悟的认为:“怪哉坚贞姿,忽脆不坚固。矧曰人间人,安能保常度。敢问生物成,败为有真素。为禀灵异气,不得受秽污。驴罪真不厚,卢生亦错误。”这里表达了诗人面对错综复杂的社会现实,无限感慨地联想到,一个洁身自好、操守坚贞的人,一旦置身于污秽的社会现实中,就会受到粉身碎骨、身败名裂的打击。由此而又感到世路崎岖,前途渺茫,假如进行抗争,在前边等候你的就是坟墓。所以“更将前前行,复恐山神怒。白云蓊闭岭,高松吟古墓。”那么,只有恪守道教清净无为,听天由命的格律,才能受到太上道君的佑护,从而获致长生不老,白日飞升。因而,对于已经破碎的玉碑子,就采取听其自然的态度,“置此忍其伤,驱驴下山路。”鉴于这首诗,清人仁和孙之騄晴川先生在《玉川子诗集注》里,也以道学的观点解释《哭玉碑子》一诗,足以表明卢仝这一时期对道学情深意笃。唐朝中晚期提倡佛道合一。其实也是儒释道三教齐发。主要是佛养心,以道养身,以儒治世。卢仝真高生活在这样的社会环境里。当时济源的王屋山及其周边佛寺连连,随处可见,道观之大,天下著名,如阳台观(宫)、清虚观(宫)、紫薇宫、长春观,这一时期著名道人除司马承祯、玉真公主外,还有马丹阳,居济源白涧口内修养元真道术,现存丹阳洞,还有咸通年间的王屋令王瑀,常念黄庭经而得道,长春观道士传道于重阳真君王志佑,佑又传丘处机,属全真教派。

卢仝家济源武山,后隐居仝庄,距济源坡头镇的金鹅村仅20公里,金鹅山有沈道士师鲁,一心炼丹,卢仝与他来往甚多。

 

(三)卢仝“七碗茶歌”与司马承祯《坐忘论》

 唐碑刻之谜

在研究卢仝之初,有先生告诉我,天坛山上竖有卢仝游天坛的石刻碑,我两次上天坛,遍寻未及。后来读《济源县志》卷十五,明代训导陈贵写的《游王屋山记》中写道他在唐明皇御书寥阳宫殿榜东的白云道院见有碑刻。但现在的阳台宫里并没有找着。1993年5月,和日本煎茶道传人小川后乐先生和我一道考察紫微宫旧址时,突然在紫微宫院内一小片菜地中发现一孔上额刻有“卢仝严固高常”时记“元和五年”的碑。元和五年,即公元810年。而且碑文是司马承祯的《坐忘论》,碑阴还有《有唐贞一先生庙碣》。回来后,我托人拓下了碑阴、碑阳之贴,读后感到比较奇怪,为什么在《坐忘论》碑文上边用大字刻上“卢仝严固高常元和五年”呢?卢仝和司马炼师、《坐忘论》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呢?经过仔细研究,发现《坐忘论》碑文后有这样一段文字:上清三景弟子女道士柳凝然、赵景玄在长庆元年遇真士徐君云游桐柏山,见传此文,以今大和三年己酉建申月纪于贞石”。过了六年以后,也就是大和三年(即公元827年)柳凝然等在阳台宫竖起了刻有“有唐贞一先生庙碣”和贞一先生的《坐忘论》的碑。那么,既然此碑上刻有卢仝等儒生的名字,这第一说明卢仝、严固、高常在当时是比较有名的儒生。第二推测在刻此碑前,《坐忘论》可能刻在另外一块石头上,而在元和五年(即公元810年)卢仝等游天坛回来后到阳台宫看到这篇文章,很有感触,不仅在石头上刻下自己的名字和年号,甚至可能还有他们膜拜的言行,或有其他什么重要的东西。柳凝然看到后,就又勒一贞石,把《坐忘论》全文刻下,对于原石头上卢仝他们三人留下的重要文字无法收碑,就把他们三人的名字刻到碑额上边,也可以作为原石刻的佐证。经文物部门介绍,原来是有一块刻石,而已流失。从“庙碣”上也可看出是“重立”碑。不知这样的推测有无道理。但是,卢仝钟爱《坐忘论》是毋庸置疑的。

后来,卢仝在扬州做生意,因为结交了与他一江之隔的常州好友孟谏议,公元830年,孟谏议趁给皇帝送贡茶剩下的明前新茶,差人给卢仝送了一包,这就引出了《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一诗:

日高丈五睡正浓,军将打门惊周公。

口云谏议送书信,白绢斜封三道印。

开缄宛见谏议面,手阅月团三百片

闻道新年入山里,蛰虫惊动春风起。

天子须尝阳羡茶,百草不敢先开花。

仁风暗结珠琲瓃,先春抽出黄金芽。

摘鲜焙芳旋封裹,至精至好且不奢。

至尊之馀合王公,何事便到山人家。

柴门反关无俗客,纱帽笼头自煎吃。

碧云引风吹不断,白花浮光凝碗面。

一碗喉吻润,两碗破孤闷。

三碗搜枯肠,唯有文字五千卷

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

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

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

蓬莱山,在何处。

玉川子,乘此清风欲归去。

山上群仙司下土,地位清高隔风雨。

安得知百万亿苍生命,堕在巅崖受辛苦。

便为谏议问苍生,到头还得苏息否。

这首诗中写出了卢仝自己一举喝了七碗“阳羡茶”11)的感受、感悟,而卢仝至今还被人们称为“茶仙”。

 “七碗茶歌”与“坐忘论七段”

现将卢仝的“七碗茶歌”与司马师《坐忘论》修道的七个阶段相比较如下:

七碗茶歌                               坐忘论七段

    一碗喉吻润                             举动顺时而容色和

二碗破孤闷                             宿疾尽除而身心清爽

三碗搜枯肠,唯有文字五千卷             填补夭伤而还年复命

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     延数万岁而为仙人

五碗肌骨清                             练形为器而为真人

六碗通仙灵                             练气成神而为神人

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       炼神合道而为至人

卢仝打开包装精致的贡茶,感到受宠若惊,诗云“天子须尝阳羡茶,百草不敢先开花”,“至尊之余合王公,何事便到山人家”,就是说这样的好茶是专给皇帝上贡用的,即便有剩余,也是先分给王公贵族们,怎么能轮到我这平民百姓山野之人来喝呢?于是他赶紧关紧柴门,纱帽笼头自煎自吃起来了。而且一举饮了七碗,趁着茶兴、茶醉写下了《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又称“七碗茶歌”)一诗,特别描写了他饮七碗茶的感觉:“一碗喉吻润”,卢仝喝下第一碗茶后,感到嗓子温润舒和,就是说在这时候正需要这种举动——喝茶,而且喝下后连面色都顺和了。这种感觉不正符合道家的“举动顺时而容色和”的“信敬”吗?“二碗破孤闷”,就是把宿集在胸的孤寂破除掉而清心爽快、与世俗断缘,浑身轻松,可谓“宿疾尽除而身心清爽”,即“断缘”吧。“三碗搜枯肠,唯有文字五千卷”,三碗香茶把肠子里的杂物都搜净除光,用什么来填补呢?有五千卷文字——道德经还年复命,即为“填补夭伤而还年复命”,也就是说夫物云云,各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的“收心”。“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这时候全身微微出汗,把一生的不平事、不平气都通过汗毛孔散了出去,这种养生方法像修仙一样能够长寿万年。也就是说,以名位比与道德,则名位假而贱,道德真而贵,能知贵贱,应须去取,不以名害身,不以位易道,把一切杂念都排除了,就能够“延数万岁而为仙人”了,这不就是“简事”吗?“五碗肌骨清”,饮下第五碗茶时感到浑身的肌肉和骨头都轻了,这也是卢仝炼骨与修器的道学思想,即所谓“炼形为器而为真人”了。司马师认为:凡有爱恶,皆是妄生,积妄不除,何以见道?此是“真观”也。“六碗通仙灵”,饮下第六碗茶,就觉得心灵与神仙相通了,忘了形,忘了名,觉得自己飘飘欲仙了。这是否就是“炼气成神而为神人”说,“尽俗之极地,致道之初基,习静之功,特安之”,此乃“泰定”也。卢仝在喝第七碗茶后道,“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为什么吃不得呢?这时候他已经觉得腋下生了清风,真要飞起来了。这是否就是假神茶以炼身,智识为之洞忘。也或是“炼神合道而为至人”,学道无心,神与道合,谓之“得道”吧。其时,卢仝喝茶喝出点“清风”,也是卢仝“七碗茶歌”的主要精神。我这种悟觉不知是否牵强,我自认为七碗茶歌与七段《坐忘论》是有缘的。

因此,卢仝的煎茶、饮茶之道,尤其是这种精神境界无不受王屋山道教的影响和启发。当然,同时包含有释之禅定和止观的修身养性之理论。自此以后,卢仝对《坐忘论》里的七个阶段逐渐理解和研究,使其思想境界饮茶精神进一步升华。

 寓意于茶,为民请命的茶思想

卢仝七碗,自唐以后的千余年来,凡是提到卢仝的,都说他“好饮茶,为茶歌,句多奇警。”在济源卢仝故里的诸多遗迹中,好茶这个特点,也非常突出。至今城东门外的“望春桥”畔,明清鼎革之际,由侍郎段国璋经营的“卢墅”旧址旁边,有一汪清冽的泉水,据说就是当年“卢仝的烹茶地”,现在看来也确有几分“临池万斛珍珠滚,仿佛当年茶浪起”的景象。池边立一突兀怪石,上刻有清初人刘迈园的题句:“卢仝旧井茫没槁,枕石又生七碗觉,水共风清无尽时,尽归茶谱藏诗窖。”虽然这都是后人把卢仝的好饮茶,而且是一举七碗的豪迈举动和“斗酒百篇”的李白相提并论,作为诗人的一段风流韵事来传颂和歌咏的,其实这都反映不了诗人饮茶的实质。最能说明问题本质的,自然还是诗人在南下扬州混迹于社会最底层的劳动人民中,亲身体验到唐王朝政繁赋重、官暴吏贪、民不堪命的痛苦之后,自己写的《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荼》。在这篇寓讽喻于喝茶的茶歌里,作者历述了日高正睡、军将叩门、谏议赠茶、亲自启封等情节后,便紧关柴门,纱帽笼头,自吃自吟起来。“一碗喉吻润;二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唯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单就写作技巧来看,语句参差错落,悠扬铿锵,真个象自居易形容弹琵琶一样:“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写饮茶而能写到如此浪漫而传神的程度,表现出“通仙灵”、“清风生”之最高思想境界,真可算笔酣墨畅,淋漓尽致了。然而,这却不是作者的目的,他将笔锋陡然一转,发问:“蓬莱山,在何处,玉川子乘此清风欲归去。”及至来到“山上”,立即又发现:“山上群仙司下土,地位清高隔风雨!”他们既然都是高高在上的官僚,自然要和下土的老百姓隔离很远,那么,他们“安得知,百万亿苍生命,坠在巅崖受苦辛呢?至此,作者才把他目睹到唐王朝在官僚政治统治下,民受倒悬之苦,而又得不到及时解救的痛苦心情和盘托出。接着便趁向谏议谢茶的方便,以急切为民请命的口吻、发出了紧急的呼吁,“便为谏议问苍生,到头还得苏息否?”从这里我们不是看到一个活生生的,才华出众而又力求用世、忧国忧民的爱国诗人吗?因此,“七碗茶歌”的文化底蕴,重在表达儒生卢仝在失落的文化氛围中的所思所想,其在形似喝茶实为悟道中充分表明了中国文化的儒生情结。所以,“七碗茶歌”无论在文化意义上还是在思想意义上,尤其在“茶道”的普适性,以其儒生的忧患意识不断唤起人们的理性思考。这是卢仝为我们留下的宝贵文化遣产。

 

(四)弃旧扬新  尊孔崇儒

 仝庄的闲适生活

卢仝从武山村到仝庄隐居是他一生中最愉快、最开心的一段生活。常言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到仝庄后,有地种,有水吃,有柴烧,生活基本自给自足,又有那么好的生活环境,空气新鲜,青松明月、相伴,猕猴、仙鹤交唱,又能与冰僧交心,探讨佛学禅道,又时而与黄河边的道人沈师鲁研究理论炼丹之术。春、夏、秋天,吃过饭就到附近的大树林里闲转。他在《山中》诗云:“饥拾松花渴饮泉,偶从山后到山前。阳坡软草厚如织,困与鹿麛相伴眠。”据说卢仝在家乡时,经常约朋友到山上聊天论诗作文,有时一整天不回家,常常用三个石头支个砂锅,石缝中拨一把小石茶,舀来泌泉水,即煎即喝,还要配上树下拾来的松果。困了就在厚厚的白草上睡个懒觉,这也是山里人常有的生活。这时候往往在不远处有梅花麋鹿啊,麝香啊也卧在草地上睡觉。

卢仝在《出山作》中写到:“出山忘掩山门路,钓竿插在枯桑树。当时只有鸟窥窬,更亦无人得知处。家僮若失钓鱼竿,定是猿猴把将去。”仝庄附近有我国最北面的猕猴群活动,卢仝出山时把钓鱼竿插在枯桑树上,山里无人,只有鸟能看见,钓竿没有了,一定是猿猴拿去了。诗人写出了自家的优美、闲适、得意生活。

 从《春秋摘微》看卢仝的儒缘

如前所述,卢仝在青少年时期之所以具有佛老思想,那是由于诸多客观条件和社会因素促成的。而他在二十岁左右游学洛阳,开始接触到“文起八代之衰,道济天下之溺”的大儒韩愈,聆听了他关于辟佛老,崇儒术,尊孔读经、经世致用的学说后,思想观念为之一变。

我们纵观一下有关史书、典籍对卢仝一生的记载,以及卢仝本人关于哲学、诗歌、文艺作品等的著述,可以清楚地看到,在他短暂的40余年生涯中,《春秋摘微》一书基本上代表了他崇儒尊孔的哲学思想,注定了他一生卑视佛老,力图仕进、为君国建功立业,为苍生呼吁、请命的政治立场。

我们先来看看卢仝自认为的“觉新”吧。当年的《人日·立春》绝句就是佐证:“春度春归无限春,今朝方始觉成人。从今克己应犹及,愿与梅花俱自新!”表明了以后弃旧图新的意向。刚过一年之后,为了能够长久地和韩愈等人一道探讨儒学的精髓,便决计迁居洛阳“长年爱伊洛,决计卜长久。赊买里仁宅,水竹且小有。”宅子虽然买妥了,但仓促之下却付不出钱来,“卖宅将还资,旧业苦不厚,债家徵利心,饿虎血染口。腊风刀刻肌,遂向东南走。”在外债高垒的压力下,便不得不冒着刺骨的寒风,赁载沽舟,南走扬州。违心地改业经商,逐什一之利。所以又慨叹:“利命子罕言,我诚孔门丑。”虽然穷困到如此地步,但却时刻不忘钻研儒术。他在《冬行三首》之三中又道:“夜半睡独觉,爽气盈心堂,颜子甚年少,孔圣行同藏。我年过颜子,敢道不自强。船人虽奴兵,亦有意智长,问我何所得,乐色填清肠,我报果有为,孔经在衣裳。”表明了他坚信:只要学有所成,就一定能够得到经世致用,施展抱负,从而获得报效国家的出仕机会。卢仝在弃道从儒,而且学有所得之后,便立即觉察到青年时期,一贯笃信并追求的佛老之学,是虚幻诞妄,自欺欺人的。他在《忆金鹅山沈山人》4里,坦率地告诉他早年结识的沈道士说:“君家山头松树风,适来入我竹林里。一片新茶破鼻香,请君速来助我喜! ”表示他已经开始嗅觉到儒学这片“新茶”的馨香之气了。请沈道士速来给他祝贺道喜。接着便又告诫沈道士:“莫合九转大还丹,莫读三十六部大洞经,闲来共我说真意,齿下领取真生长。”表明儒家学说是一部大道理,凭书面很难讲清,只有用口头才能告诉他的真谛。进而他又提醒沈道士:“不须服药求神仙,神仙意智或偶然。自古圣贤放入土,淮南鸡犬驱上天。白日上升应不恶,药成且辄一丸药。”指出道家一贯信仰的“一人得道,鸡犬升仙”完全是自欺欺人的话。自古及今又有谁真的看到过白日升仙的人呢?至此,卢仝意犹未尽,他以迷觉者的身份,再次去觉沈老道之迷。“君爱炼药药欲成,我爱炼骨骨已清,试自比较得仙者,也应合得天上行。”不过你我都应该知道,天上的事儿也是和人间一样的难办。“天门九重高崔嵬,晴空凿出黄金堆。夜叉守门昼不启,夜半醮祭夜半开。夜又喜欢动关镇,镇声爆地生风雷。”即便是侥幸登上了天,如果不对夜叉们加以“醮祭”,那就会被夜叉们暗做手脚,挡拒在天门之外,使你见不到太上道君。“太上道君莲花台,九门隔阔安在哉?呜呼!沈君大药成,兼颁巧会鬼物情,无求长生丧厥生!”这对信奉白日飞升的道教信奉者来说,确是一个打击,同时也表明了卢仝迷途知返的觉醒。

《春秋摘微》一集第二种序言。卢仝移家洛阳,在思想“觉新”后,写出了不少诗文,《春秋摘微》就是这一时期的重要著作。从辞书上查,《春秋摘微》四卷均已遗失。好在笔者2001年又找到了一集第二种版,现将清人上海的李邦黻序言摘下,以飨读者。

向读昌黎《寄卢仝》诗曰:春秋五传束高阁,独抱遗经究始终。辄心仪玉川子不置,后观晁公武读书志及马端,临通考皆有卢氏所著《春秋摘微》四卷中兴书目作。一卷云:凡十二公七十六事,今并不传。乙亥之秋,先师钟氏,命复校谷梁补注,偶假得杜氏谔《春秋会议抄本》,其间蒐采卢说,凡六十二事。诚如许顗所云:辞简而远,得圣人之意为多也。此本为杨检庵昌霖,从永乐大典编辑,而孔葓谷録副者,四库总目失收。恐当世无第二本,爰于侍坐之暇,摘取卢说,哀辑成书。视中兴目所载已十得七八矣。会义于僖襄二公事多,所缺轶,摘微所遗之十四事或即在其中,抑献可氏所采,与中兴目本不相符,与要之。卢氏此书在宋时早已残缺,虽经祖无择,得于金陵,旋即亡佚甚矣,传书之难也。今幸复见于世,殆长恩呵护之灵,虽千载下不得而泯灭邪!

光绪戊子孟夏上海李邦黻

 

从以上序言可以看出,《春秋摘微》留于世的也就此一本,并且还是唐朝科举考试中的命题范围。

卢仝移居洛阳期间,经常活动于嵩山、巩义(杜甫家乡)少室山,与这里的儒士、学者研讨哲学、史书,这一时期是他创作的鼎盛时期。《春秋摘微》就在这里完成,有说他的《春秋摘微》四卷是“闭门一纪”(13)而完成的。

 

(五) 毅然出山 待价而沽

  洛阳的艰难生活

“玉川先生洛城里,破屋数间而已矣。”卢仝由世外桃源般的济源故居,搬迁到米珠薪贵的东都洛阳之后,“辛勤奉养十余口。上有慈亲下妻子。”(韩愈《寄卢仝》),沉重的生活担子便很快地向他压来,有时甚至断粮绝炊,指望着邻僧乞米相送,一家十余口人才能举火的地步。了解到这种情况以后,韩愈曾发出了这样的感概:“至今邻僧乞米送,仆忝县尹能不耻!”到了冬季大雪封门,饥寒交迫,生活就更见凄苦,经常是“冷絮刀生削峭骨,冷齑斧破慰老牙,病妻烟眼泪滴滴,饥婴哭乳声呶呶。”此外,社会秩序的混乱,也给卢仝以很大的压力。洛阳城里一些少年无赖之辈,“凭依婚媾欺官吏”,常常恶作剧。“每骑屋山下窥阚,浑舍惊怕走折趾。”所有这些问题,最终都由于既是地方长官,而又怜才爱士的韩愈予以解决:对于前者,则慷慨解囊,分俸资助,“俸钱供给公私余,时致薄少助祭祀”;对于后者,则出面干涉,“嗟我身为赤县令,操权不用欲何俟?立招赋曹呼伍伯,尽取鼠辈尸诸市。”处境既然如此,那么卢仝为什么要放弃他从前比较舒适安定的生活,而甘愿定居洛阳,受这份辛苦和窝囊气呢?理由只有一条,即他这时作人的指导思想,已经由过去的消极避世转上了爱国入世。洛阳是当时士大夫的“冀北”,而韩愈实际是当时荐贤举能的“伯乐”。大家都想收名定价于韩愈,自然要相率以从,向东都洛阳靠拢。卢仝自然也不例外,从而也就受到了韩愈的青睐和赞许。“先生抱才终大用,宰相未许终不仕,假如不在陈力列,立言垂范亦足恃。”表明了卢仝做官与不做官,都将给国家和人民作出贡献。那么卢仝为什么非要做大官呢?卢仝认为,只有做了大官,才能制定政策,一要站在广大劳动人民的立场上,为百姓说话,救助苍生;二要制定法律政策,除去贪官污吏,治理天下。然而,在当时的社会条件下,谁会启用卢仝呢?尽管他的《春秋摘微》在通考中还有题目等等。所以,自己虽出山,终究不能做官,尤其不能做大官。

 仕途坎坷,不平之鸣

有唐一代,对于选士授官,一要阀阅高,门第显;二要攀高科,受知迂,否则就不会有多少出路。卢仝自定居洛阳以后,虽也收名定价于韩愈,然而韩愈只不过是一个小小县令,并非强有力者。因而处于“名声荷朋友,援引乏姻娅”具体情况之下的卢仝,由于一不会奔走钻营,二不会阿谀奉承,所以直到三十岁仍然徘徊傍徨于坎坷不平的仕途之中。《直钩吟》就形象地表明这种处境和心情:“初岁学钓鱼,自谓鱼易得,三十持钓竿,一鱼钓不得。人钩曲,我钩直,哀哉我钩又无食,文王己没不复生,直钩之道何时行?”很显然,这是徒唤奈何的叹息。至于再游扬州《送伯龄过江》,那就是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的愤慨的不平之呜了。“伯龄不厌山,山不养伯龄,松巅有樵堕,石上无禾生,不忍六尺躯,遂作东南行。诸候尽食肉,壮气吞八竑。不唧溜钝汉,何由通姓名。夷齐饿死日,武王称圣明。节义士枉死,何异鸿毛轻。努力事干谒,我心终不平,”然而愤懑不平,也只能是总归不平而已,对于当时的社会现实,或者更具体地说对于选士授官制度,又何能够起到一点一滴的作用呢?

 

(六)敢死横干天,代天谋其长

唐王朝经天宝、开元以后,宦官逐渐增多,其中的头面人物还被授以典领禁军,兼掌枢要和宫中的大盈库使等重要职务,集中地把持了唐王朝中央的政权、军权和财权。他们对内挟持皇帝,任意废立,对外谋害朝臣,浊乱朝政,在宫廷内外形成了一种特殊的势力,成为朝廷的肘腋之患,附骨之疽,剪除不得。仅元和、长庆、宝历年间,以曾杀害过“二王一妃四宰相”、贪酷二十余年的大珰仇思良、崔谭俊为首的宦官阉寺这帮恶势力,更为跋扈猖獗而嚣张。他们日伴君王,口含天宪,掌握着进退百官、生杀予夺的大权。朝臣中的某些人物,自然也不免因缘攀附,以求进身,朋比为奸,结成逆党,象一股混浊的污水,泛滥于朝廷上下,象癞蛤蟆要吞食月亮一般,遮蔽着天空,危害着国家。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身处江湖,心悬魏阙而且年过三十,思想逐渐成熟的卢仝,怀着满腔的忠愤与不平之气,刳肝为纸,沥血书辞,写出了震耳欲聋,光照千古的《月蚀诗》。

新天子即位五年,岁次庚寅,斗柄插子,律调黄钟。

森森万木夜僵立,寒气赑屃顽无风。烂银盘从海底出,

出来照我草屋东。天色绀滑凝不流,冰光交贯寒曈曨

初疑白莲花,浮出龙王宫。八月十五夜,比并不可双。

此时怪事发,有物吞食来。轮如壮士斧斫坏,

桂似雪山风拉摧。百炼镜,照见胆,平地埋寒灰。

火龙珠,飞出脑,却入蚌蛤胎。摧环破璧眼看尽,

当天一搭如煤炱。磨踪灭迹须臾间,便似万古不可开。

不料至神物,有此大狼狈。星如撒沙出,争头事光大。

奴婢炷暗灯,掩如玳瑁。今夜吐焰长如虹,

孔隙千道射户外。玉川子,涕泗下,中庭独自行。

念此日月者,太阴太阳精。皇天要识物,日月乃化生。

走天汲汲劳四体,与天作眼行光明。此眼不自保,

天公行道何由行。吾见阴阳家有说,望日蚀月月光灭,

朔月掩日日光缺。两眼不相攻,此说吾不容。

又孔子师老子云,五色令人目盲。吾恐天似人,

好色即丧明。幸且非春时,万物不娇荣。青山破瓦色,

绿水冰峥嵘。花枯无女艳,鸟死沉歌声。顽冬何所好,

偏使一目盲。传闻古老说,蚀月虾蟆精。径圆千里入汝腹,

汝此痴阿谁生。可从海窟来,便解缘青冥。

恐是眶睫间,掩塞所化成。黄帝有二目,帝舜重瞳明。

二帝悬四目,四海生光辉。吾不遇二帝,漭不可知。

何故瞳子上,坐受虫豸欺。长嗟白兔捣灵药,

恰似有意防奸非。药成满臼不中度,委任白兔夫何为。

忆昔尧为天,十日烧九州。金烁水银流,玉丹砂焦。

六合烘为窑,尧心增百忧。帝见尧心忧,

勃然发怒决洪流。立拟沃杀九日妖,天高日走沃不及,

但见万国赤子々生鱼头。此时九御导九日,

争持节幡麾幢旒。驾车六九五十四头蛟螭虬,

掣电九火。汝若蚀开齱齵轮,御辔执索相爬钩,

推荡轰訇入汝喉。红鳞焰鸟烧口快,翎倒侧声邹。

撑肠拄肚傀如山丘,自可饱死更不偷。不独填饥坑,

亦解尧心忧。恨汝时当食,藏头脑不肯食。不当食,

张唇哆觜食不休。食天之眼养逆命,安得上帝请汝刘。

呜呼,人养虎,被虎啮。天媚蟆,被蟆瞎。乃知恩非类,

一一自作孽。吾见患眼人,必索良工诀。想天不异人,

爱眼固应一。安得常娥氏,来习扁鹊术。手操舂喉戈,

去此睛上物。其初犹朦胧,既久如抹漆。但恐功业成,

便此不吐出。玉川子又涕泗下,心祷再拜额榻砂土中,

地上虮虱臣仝告帝天皇。臣心有铁一寸,可刳妖蟆痴肠。

上天不为臣立梯磴,臣血肉身,无由飞上天,扬天光。

封词付与小心风,排阊阖入紫宫。密迩玉几前擘坼,

奏上臣仝顽愚胸。敢死横干天,代天谋其长。东方苍龙角,

插戟尾捭风。当心开明堂。统领三百六十鳞虫,

坐理东方宫。月蚀不救援,安用东方龙。南方火鸟赤泼血,

项长尾短飞跋,头戴井冠高逵枿。月蚀鸟宫十三度,

鸟为居停主人不觉察,贪向何人家。行赤口毒舌,

毒虫头上吃却月,不啄杀。虚眨鬼眼明,鸟罪不可雪。

西方攫虎立踦踦,斧为牙,凿为齿。偷牺牲,食封豕。

大蟆一脔,固当软美。见似不见,是何道理。

爪牙根天不念天,天若准拟错准拟。北方寒龟被蛇缚,

藏头入壳如入狱。蛇筋束紧束破壳,寒龟夏鳖一种味。

且当以其肉充,死壳没信处,唯堪支床脚,

不堪钻灼与天卜。岁星主福德,官爵奉董秦。忍使黔娄生,

覆尸无衣巾。天失眼不吊,岁星胡其仁。荧惑矍铄翁,

执法大不中。月明无罪过,不纠蚀月虫。年年十月朝太微。

支卢谪罚何灾凶。土星与土性相背,反养福德生祸害。

到人头上死破败,今夜月蚀安可会。太白真将军,

怒激锋铓生。恒州阵斩郦定进,项骨脆甚春蔓菁。

天唯两眼失一眼,将军何处行天兵。辰星任廷尉,

天律自主持。人命在盆底,固应乐见天盲时。天若不肯信,

试唤皋陶鬼一问。一如今日,三台文昌宫,作上天纪纲。

环天二十八宿,磊磊尚书郎。整顿排班行,剑握他人将。

一四太阳侧,一四天市傍。操斧代大匠,两手不怕伤。

弧矢引满反射人,天狼呀啄明煌煌。痴牛与女,

不肯勤农桑。徒劳含淫思,旦夕遥相望。蚩尤簸旗弄旬朔,

始捶天鼓鸣琅。枉矢能蛇行,目森森张。天狗下舐地,

血流何滂滂。谲险万万党,架构何可当。眯目衅成就,

害我光明王。请留北斗一星相北极,指麾万国悬中央。
此外尽扫除,堆积如山冈,赎我父母光。当时常星没,
殒雨如迸浆。似天会事发,叱喝诛奸强。何故中道废,
自遗今日殃。善善又恶恶,郭公所以亡。愿天神圣心,
无信他人忠。玉川子词讫,风色紧格格。近月黑暗边,
有似动剑戟。须臾痴蟆精,两吻自决坼。初露半个璧,
渐吐满轮魄。众星尽原赦,一蟆独诛磔。腹肚忽脱落,
依旧挂穹碧。光彩未苏来,惨澹一片白。奈何万里光,
受此吞吐厄。再得见天眼,感荷天地力。或问玉川子,
孔子修春秋。二百四十年,月蚀尽不收。今子咄咄词,
颇合孔意不。玉川子笑答,或请听逗留。孔子父母鲁,
讳鲁不讳周。书外书大恶,故月蚀不见收。予命唐天,
口食唐土。唐礼过三,唐乐过五。小犹不说,大不可数。
灾沴无有小大愈,安得引衰周,研核其可否。日分昼,月分夜,辨寒暑。一主刑,二主德,政乃举。孰为人面上,
一目偏可去。愿天完两目,照下万方士,万古更不瞽,万
万古,更不瞽,照万古。

《月蚀诗》一开头就勾划出一幅去此睛上物。”此外,他还批评了那些拿着国家俸禄不肯为君国效力的朝臣,“月蚀不救援,安用东方龙?”“毒虫头上喫却月,不啄杀”。“执法大不中”以及“似见非见”等等,对国事漠不关心,不肯提兵勤王的冷眼旁观者。对于宦官长期浊乱朝政,他又担心长此下去,会国破家亡。“但此功业成,便此不突出。”表现出他对国家大事的深谋远虑。诗的结尾,诗人向唐王朝发出了衷心的祝愿:“愿天完两目,照下万方土,万古更不瞽,万万古,更不瞽,照万古。”鼓舞朝臣与宦官斗争,取得胜利,永播光明。秋夜里月白风清的美妙图景!“烂银盘从海出,出来照我草屋东。”这时皎洁的月亮好象白莲花一样,从龙王官里浮了起来,升上天空,把它的光辉洒向大地,“八月十五夜,比并不可双。”然而,想不到就在这当口,“此时怪事发,有物吞食来”,一刹时天昏地暗,真是“不料此神物,如此大狼狈”啊!接着就是“星如撒沙出,争头事光大”也就是说,在皇权失去威力时,各种类型的人物,都要跳出来亮相,争权夺利,尔虞我诈。看到这种情况,怀着十分沉重的忧国忧民心情的玉川子,认为这是上天的眼睛给虾蟆精吞食了,她还怎么能“走天汲汲劳四体,与天作眼行光明”呢?于是他“再拜额塌沙土中,地上虮虱臣仝告诉帝天皇,臣心有铁一寸,可刳妖魔痴肠。”但是“上天不为臣立梯凳,臣血肉身,无由飞上天,扬天光。”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卢仝不光是口头上关心国家大事,而且表现出要挺身而出,为国除害,献出自己的一片赤诚,他坦率地要求帝天皇为他立个上天的“梯凳”,排闾阖,入紫官,密尔玉几前擘坼,奏上臣仝愚顽胸。敢死横干天,代天谋其长。

鉴于宦官作乱,社会黑暗,卢仝在《月蚀诗》里,一面愤怒地以妖魔蚀月来斥骂逆党,一面又讽喻朝廷“人养虎,被虎啮,天媚蟆,被蟆瞎,乃知恩非类,一一自作孽。”并劝告皇帝,请习过扁鹊术的“嫦娥手持春喉戈,

总括起来看,长达两千余言的月蚀诗,确实是卢仝的一篇讽喻性强、感情激烈、语言既形象新颖而又怪奇与咄咄逼人的代表作。读其诗,如见其人。在唐王朝腐败统治的社会里,作为一个一无官守,二无言责自由的知识分子,能够这样肝胆如火,仗义执言,毫无顾忌地以诗歌为武器去抨击威焰灼人且操生杀夷族之权的大珰阉宦集团,而且明确表示自己要“代天谋其长”,这确实是难能可贵的。

诚然,卢仝和古代许多的知识分子一样,他的世界观是存在着矛盾的。“往年弄笔嘲同异,怪辞惊众谤不已,近来自说寻坦途,犹上虚空跨绿駬。(韩愈《寄卢仝》)。每当他的热烈理想与冷酷的社会现实发生冲突的时候,他也消极地想到要寻找平坦的道路上虚空,跨绿駬去找仙佛,当隐士。但这不是他的思想的主导方面。他的一生虽有悲叹,但仍健举自振;虽被弃置不用,而爱国壮心不已。他绝不同于走“终南捷径”的假隐士,也不同于攀龙附风不得而淡然忘世的落魄文人,实际上他是抱着“臣心有铁一寸,可刳妖魔痴肠”的激奋心情,寻找着“飞上天,扬天光”的“梯凳”的爱国勇士。尽管卢仝的爱国家、爱人民的整个思想是侧重于“忠君爱上”方面的,然而那是时代的局限性,不能看作是卢仝的错误,我们也决不能以此为理由,而对于千年之前卢仝有所苛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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