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仝的诗与道教文化

闫永方

 

提要:中唐时期高度发达的宗教文化对这一时期的诗歌创作产生了十分深刻的影响。分析揣测卢仝的诗歌从中可以感受到老庄思想对他的深刻浸染。在时代氛围的孕育中,卢仝以异乎寻常的胆识与魄力为打破“极盛难继”的困境为在盛唐之后开创新的途径为整个诗坛带来再盛的局面做出了显著的贡献这是应得到充分肯定的。他的创新精神值得后人借鉴。但是对于他因刻意创新带来的过分追求奇险怪异之文风,也要引以为戒。

 

唐贞元十六年(800)一个风雪凄迷的冬日卢仝在洛阳与韩愈见面当时韩愈32卢仝约30岁。在此之前卢仝先后隐居嵩山、王屋山达十年之久,已有《将归山招冰僧》、《直钩吟》、《山中》《掩关铭》等诗问世。在韩愈推荐关心和提携之下卢仝成了“韩孟诗派”的“中军”人物。

卢仝生年不详据有关资料推断大约在公元770年左右。祖籍范阳生于济源“唐初四杰”之一卢照邻嫡孙幼年就读于王屋山下石榴寺以济源别名“玉川”为字号玉川子。其家境贫寒刻苦读书学有所成“征谏议不起”。卢仝的诗富于开拓精神敢于大胆表现。由于诗风怪异被人称为中唐诗坛“一奇松怪柏”

 

一、卢仝生活的时代

卢仝生活的时代是道教盛行的唐代王朝。他幼年就读生活的王屋山一带是修道者的洞天福地道家文化对这位诗人诗歌创作的影响是及其深刻的。

分析研究一个诗人的主要创作趋向,必须将其放在社会文化的广阔背景上才能对其诗风的形成有一个系统的认识。

安史之乱是李唐王朝中盛转衰的枢纽。长达八年之久的战乱不仅给中原广大地区带来深重灾难,而且李唐王朝的中央集权也由此一蹶不振。当时地处黄河中下游的河北、河南等关内几个素称农桑富庶的地区由于久罹兵祸变得满目疮痍。唐朝平叛名将郭子仪在上书的奏章中写道:

 

夫以东周之地久陷贼中宫室焚烧十不存一。百曹荒废曾无尺椽中间畿内不满千户。井邑榛荆豺狼站嗥。既乏军储又鲜人力。东至郑、汴达于徐方北自覃怀经于相土人烟断绝千里萧条。

 

历史上对安史之乱后的一段时期曾有“中兴”的美誉其实只不过是民不聊生战乱之后,得以暂时苟安的一种满足感罢了。代宗、德宗、顺宗等即位之初也有过中兴王室的抱负和一些重振朝纲的措施如削藩、平边、抑制宦官等;一些进步的改革家也曾励精图治希望拯民于水火。但这一切很快就随宦官专权藩镇跋扈朋党倾轧边患四起而偃旗息鼓了。而朋党林立党争不断是中唐社会政治的重要特征,也是这个时期社会心理发生巨大变化的重要根源之一

人际关系如何颇能反映出一个时代的社会风气与社会心理在盛唐人际关系可以说是比较宽松和谐的。人们萍水相逢亦可携手同游饮酒赋诗情同手足。贺知章“金龟换酒”的那片厚意汪伦对待朋友的那份深情李白杜甫高适等人“醉眠秋共被携手日月行”的那种惬意处处使人感到温和谐:王维“惟有相思似春色江南江北送君归心胸何等开阔!高适“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又是何等乐观豪爽:而杜甫《忆昔》诗中“天下朋友皆胶漆”正是对盛唐时代人际关系的总体感言。

然面到了中唐社会由于社会风气的“淡薄”“谬戾”使得世道险恶人情淡薄人际关系显得紧张且虚伪虞诈。正如孟郊在《伤时》诗中写的“古人结交而重义今人结交而重利。"传统的美德已不复存在。电正如卢仝的《感古四首》中写的:“万世金石交一饷如浮云。骨肉且不顾何况长羁贫。”至于他与马异那种怪诞式的结交则正是一种扭曲、变态的心理表现。

确实中唐时期由于政治的黑暗社会的险恶、世风的谬戾和人情的淡薄形成一种反常的社会心理。很多人不仅对现实感到失望甚至对前途、理想也丧失了信心。在这种现实环境与心理状态下,许多人就不得不在另一个天地里寻求心灵的安慰与精神的寄托了

再从诗歌创作的角度来说,盛唐诗坛在文学史上简直是一个奇迹短短五十年间名家辈出各展风采杰作如林光华闪烁可以说已经达到诗国辉煌的巅峰。然而这毕竟是盛唐人的骄傲这对于踵续其后的诗人们来说却是极大的不幸“极盛难继”的局面使中唐诗人面临一个难以逾越的困境他们不得不披荆斩棘另辟蹊径寻找一条适于自己时代的诗歌发展的新途径。叶《原诗·内篇3:韩愈为唐诗之一大变其力大其思雄崛起特为鼻祖。”加之孟郊贾岛、卢仝等摇旗呐喊呼风唤雨光大自屈原以来”发愤锐抒情"的精神以不平则鸣的理论与创作自觉走上创新求变的诗歌创作道路_如卢全(寄赠含曦上人》诗:“近来爱作诗新奇颇烦委:忽葱造古格削尽俗绮。假如表头但勤读书史。切磋并工夫林远不可比。正反映出韩孟待派在主观上对诗歌创新的追求。

正是这些诗人面对困境的巨大努力,在盛唐诗歌之后开辟出新的途径创造出新的美学风貌呈现出“中唐之再盛"的繁荣局

 

、宗教文化对卢仝宇宙观、人生观的影响

从汉代开始随着中外经济文化的交流许多域外宗教纷纷传入中国。至唐代势力最强、影响最大的是从印度传人中国的佛教和在中国土生土长的道教。二者虽源流不同但思想内核却有相通之处如在修身养性以求解脱方面的学说思想本质上并无太大差异。中唐诗人接触宗教的机会多宗教思想、宗教文化带着新的时代特征不仅直接影响着诗人们的世界观与人生观而且给诗歌创作注入了新的生命力。

下面让我们就老庄学说对卢仝及他周围的诗人诗歌创作的影响略作分析。

老子《道德经》第五十六章说:“知者不言言者不知。塞其兑闭其门挫其锐解其分和其光同其尘是谓元同。故不可得而亲不可得而疏不可得而利不可得而害;不可得而贵不可得而贱。故为天下贵。”这里所说的处世哲学就是要闭门独处远离尘世无亲疏之嫌、利害之虞、贵贱之忧。而卢仝的重要诗作之一《将归山招冰僧》抒发的正是这样一种情感。诗曰:

 

买得一片田济源花洞前。千里石壁坼一条流泌泉。青松盘樱枝森森上插青冥天。枝上有哀猿宿处近鹤巢清唳孤吟声相交。月轮下射空洞响丝篁成韵风萧萧。我心尘外心爱此尘外物。欲结尘外交苦无尘外骨。泌泉有冰公心静见真佛。可结尘外交占此松与月。

(《全唐诗》卷三百八十九)

 

这一与猿鹤同处、与松月共眠的尘外之追求又与庄子提出的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的旨在泯灭物我的差别何其极似乃尔!《庄子·山木》:“弟子问于庄子曰: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将何处?’庄子笑曰:周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材与不材之间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若夫乘道德而浮游则不然无誉无訾一龙一蛇与时俱化而无肯专为;一上一下以和为量浮游乎万物之祖。物物而不物于物则胡可得而累邪?”就本质而言卢仝在诗中所表现的人生观与老、庄思想内容并无二致。都是远离俗尘不为物累凝然守心逍遥自在。这种意识的出发点在中唐时代十分具有代表性。这正是人们在特定的社会政治环境中对现实失去信心对理想感到幻灭也只能在宗教世界中寻求心灵的安慰与精神的解脱。

卢仝还有一组构思十分奇特的诗即《萧宅二三子赠答诗二十首》。据诗前小序得知卢仝做客扬州寄居在萧庆中之宅萧有事于歙州卢仝也要回洛阳要与院子里的竹、石等告别。作者与这些竹、石等依依难舍用拟人化手法“客”与竹、石等的问答组成诗文每一首都是一问或一答。客赠石》:“竹下青莎中细长三四片主人虽不归长见主人面。”是说主人(指萧)虽然不在我这个客人见了你这石头就好像见了主人。石让竹》:“自顾拨不转何敢当主人。竹弟有清风可以娱嘉宾。”是说我这个石头太沉重了(指客人卢仝)还是把竹子老弟带回洛阳吧。下面一连串《竹答客》《石请客》《客答石》《石答竹》竹请客》《客谢竹》《客谢石》……最后井也想走马兰、蛱蝶、虾蟆也都想跟着走写得妙趣横生。这里需要指出,不少试图贬低卢仝诗歌成就的人,曾把这首组诗说成滑稽调笑、插科打诨的市井通俗文学。实际上这首诗正是卢仝受老庄“刀物与我为一”、“物物而不物于物”的影响并在自己的诗歌创作思想中的具体显现。同时又与佛学中的“一切草木并是佛性也”、“青青翠竹后是法身郁郁黄花莫非般若”等思想相吻合。因此《召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十九引《雪浪斋日记》:“《萧才子宅问答诗》如《庄子》寓言高僧对禅机。"说得对极了。另外卢仝这组诗在诗歌表现形式上以及语言运用上都是一个重大的突破。在此之前的诗歌创作中是很少有人企及的领域。

传统的儒学过分强调了人的社会性要求人们克制欲念服从道德规范实际上取消了人的个性与自由贬抑了人的自然性;外来的佛教则过分地否定了人的享受观念视人生为痛苦而把希望寄托在天国来世这固然迎合了现世中痛苦不堪的人的心理却很难吻合那些在现世中还想寻找生活乐趣的人的念头。然而土生土长的道教却具有符合特定时代人们的共同心理要求:既要长生又不禁欲:既能超尘脱俗又不废人间欢乐因而在这一时期道教就十分受到人们的青睐。包括卢仝在内的中唐诗人们都在道教中看到一种与自己很合适的生活方式:远离尘世喧器追求一种恬静淡泊的又舒适高雅且自由逍遥的生活同时还看到了一种向往已久的生存希望:“羽化升仙长生不老

总之卢仝由于深受宗教思想的影响世界观、人生观以及认识论、方法论都发生了新的变化为他以及其它中唐诗人的诗歌创新带来了最直接也是最根本的内在动力。

 

三、道家文化对卢仝诗歌创作的影响

老庄哲学的核心是在宇宙、自然、社会、人生中探寻一种“无状”“无象”的“道”。为了寻求这种带有本体意义的“道”必须靠内心体验得来而外在的声色、形迹都会破坏这种内在体验即老子所谓:“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王弼注曰:“夫耳目口心皆顺其性也不以顺性命反以伤自然故曰盲、、爽、狂也。”破坏了人性自然也就失去了永恒的“道”因此要“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在保持自然的状态下'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复观。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是为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知常容容乃公公乃全全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没身不殆。(以上引文均自《道德经》)。“天道”的得来乃是“致虚”、“守静”的结果庄子也十分强调“虚明应物”通过“虚静”的“心斋”得万物之本。《庄子天道》篇:“夫虚静怡淡寂寞无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圣……万物之本也……言以虚静推于天地通于万物此之谓天乐。”抱素字贞排除一切外在干扰保持“要孩”的状态“致虚”、“守静"进行纯直觉的内心体验才能领悟无形之“大象”。

老庄哲学中的“致虚”、“守静”、“内视反听”是一种纯直觉的内心体验它所得到的是人与宇宙和谐合一的心理感受;它对人的要求是必须保持自然、恬淡、无为、摒弃外来干扰以求内心虚静“虚而能物”“得万物之本”才能领悟到“天籁”“大象”即“道”的意义。在诗歌艺术中老、庄哲学中的“虚静”和佛教的“心性”说如出一辙为中唐诗人诗歌艺术创新提供了哲学思想基础。

卢仝的著名《月蚀诗》是这种创新的标本之一。从内容上讲这首近一千七百字的长诗不过是借月蚀影射政治并由此曲折地提出政治见解其主旨即是诗末所谓“愿天完两目照下万方土”。但诗人笔下的月蚀奇观以及由此而引发的一系列怪诞离奇的事件,却是大自然不曾有也永远不会有的。且看其中两段描写:

 

此时怪事发有物吞食来。轮如壮士斧斫坏桂似雪山风拉摧百炼镜照见胆平地埋寒灰。火龙珠飞出脑却入蚌蛤胎。摧环破壁眼看尽当天一搭如煤炱。磨踪灭迹须臾间便似万古不可开。……玉川子又涕泗下心祷再拜额榻砂土中地上虮虱臣全告想帝天皇。臣心有铁一寸可刳妖蟆痴肠。上天不为臣立梯磴臣血肉身无由飞上天扬天光。封词付与小心风排阍阖入紫宫。密迩玉几前擘坼奏上臣全顽愚胸。敢死横干天代天谋其长。东方苍龙角插戟尾捭风。当心开明堂。统领三百六十鳞虫坐理东方宫。月蚀不救援安用东方龙。南方火鸟赤泼血项长尾短飞跋刺头戴井冠高逵桥。月蚀鸟宫十三度鸟为居停主人不觉察贪向何人家。行赤口毒舌毒虫头上吃却月不啄杀。虚眨鬼眼明突窝鸟罪不可雪西方攫虎立骑骑斧为牙凿为齿。偷牺牲食封豕。大蟆一脔固当软美。见似不见是何道理。爪牙根天不念天天若准拟错准拟。北方寒龟被蛇缚藏头入壳如入狱。蛇筋束紧束破壳寒龟夏鳖一种味。且当以其肉充膻死壳没信处唯堪支床脚不堪钻灼与天卜岁星主福德官爵奉董秦……

(《全唐诗》卷三百八十七)

 

从东方苍龙、南方火鸟、西方虎直到环天二十八宿真是想入非非漫无涯唉完全是在自由的心灵意识中在无垠的思维空间中以离奇的幻想无拘无束地奔驰、跃动、创造而产生出来的因而全诗被涂上极为斑驳离奇的色彩,仿佛是一场乱七八糟的幽幻怪诞的梦其变换速度之快跳跃幅度之大构拟物象之奇非惟前无古人造化亦恐不及。

在《与马异结交诗》中卢仝自言个性孤峭“天不容地不受日月不敢偷照耀”而后突发奇想引出一段怪诞离奇的文字:

 

神农画八卦凿破天心胸。女娲本是伏羲妇恐天怒捣炼五色石引日月之针五星之缕把天补。补了三日不肯归婿家走向日中放老鸦。月里栽桂养虾蟆天公发怒化龙蛇。此龙此蛇得死病神农合药救死命。天怪神农党龙蛇罚神农为牛头令载元气车。不知药中有毒药药杀元气天不觉。尔来天地不神圣日月之光无正定。不知元气元不死忽闻空中唤马异……

(《全唐诗》卷三百八十八)

 

可谓怪诞迭出匪夷所思。此外卢仝的《哭玉碑子》、《观放鱼歌》、《萧宅二三子赠答诗二十首》等等都集中表现出其大胆恣纵难以追踪的幻想世界。难怪韩愈说:“先生固是我所畏度量不敢窥涯涣。"稍后的孙樵也极赞卢仝的(月蚀诗)“拔地倚天句句欲活谈之如赤手捕长蛇不施控其生马急不得暇莫可捉搦。又似远人入太兴城茫然自失讵比十家县足未及东郭目以极西郭耶?(见《全唐文》卷794)

在老庄“虚静"学说以及佛教“心性"学说的影响下卢仝等中唐诗人尤重主观意念的抒发他们通过“虚静”充分发挥艺术想像与艺术构思的功能用诗笔在自我的心灵意识空间中捕捉、构拟空灵瑰伟的艺术形象并以此超乎象外的、新奇现异的艺术境界来弥补造化之不足。但韩愈、孟郊、卢仝、贾岛、李贺等人都由于过分强调“心性”的作用使他们的诗往往超过客观物象凭主观意念以想像出恢奇助长了险怪之风。

通过上述两方面的分析,可以明显地看出道教的思想文化不仅直接影响了诗人的世界观、人生观、认识论和方法论而且为他的诗歌创作注人新的元素。诗人在诗歌艺术创意的过程中借鉴吸收道教思想和道教艺术的成分使他在艺术想像、艺术构思、意境构成及艺术形象创造上具有新颖奇特的特征从而使他的诗歌创作产生了不同于盛唐之诗的美学风貌。

唐元和八年(813)以后卢仝的事迹既不见于典籍也不见于同时代人的诗文。据有关资料推算时年卢仝约43岁。关于他的死一说由于“甘露之变”但学术界有争论。笔者疑此后不久病爱于洛阳归葬于早年读书隐居之地王屋山中。身后有《玉川子诗集》卷行世。

 

(作者系济源职业技术学院副教授、王屋山古文化学会会员、20世纪 60年代曾在省内外刊物上发表小说。潜心古典诗词研究与创作有《韩孟诗派诗歌风格初探》等论文和数十首古体诗词在省内外报刊上发表。)

 

 


返回
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