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蚀诗》解析

李福祥

【原诗】

新天子即位五年1，岁次庚寅2，斗柄插子，律调黄钟3。

森森万木夜僵立，寒气赑屃4顽无风。

烂5银盘从海底出，出来照我草屋东。

天色绀6滑凝不流，冰光交贯寒曈曨7。

初疑白莲花，浮出龙王宫。

八月十五夜，比并不可双。

此时怪事发，有物吞食来。

轮如壮士斧斫坏，桂似雪山风拉摧。

百炼镜8，照见胆，平地埋寒灰。

火龙珠，飞出脑，却入蚌蛤胎9。

摧环破璧眼看尽，当天一搭如煤炱10。

磨踪灭迹须臾间，便似万古不可开。

不料至神物，有此大狼狈11。

星如撒沙出，争头事光大。

奴婢炷12暗灯，掩菼13如玳瑁14。

今夜吐焰长如虹，孔隙千道射户外。

玉川子，涕泗15下，中庭独自行。

念此日月者，太阴太阳精。

皇天要识物，日月乃化生。

走天汲汲16劳四体，与17天作眼行光明。

此眼不自保，天公行道何由行。

吾见阴阳家有说，望日18蚀月月光灭，朔19月掩日日光缺。

两眼不相攻，此说吾不容。

又孔子师老子云，五色令人目盲。

吾恐天似人，好色即丧明。

幸且非春时，万物不娇荣。

青山破瓦色，绿水冰峥嵘。

花枯无女艳，鸟死沉歌声。

顽冬何所好，偏使一目盲。

传闻古老说，蚀月虾蟆精。

径圆千里入汝腹，汝此痴骸阿谁生。

可从海窟来，便解缘青冥20。

恐是眶睫间，掩塞所化成。

黄帝21有二目，帝舜22重瞳明。

二帝悬四目，四海生光辉。

吾不遇二帝，滉漭23不可知。

何故瞳子上24，坐受虫豸欺。

长嗟25白兔捣灵药，恰似有意防奸非。

药成满臼26不中度，委任白兔夫何为。

忆昔尧为天，十日27烧九州。

金烁水银流，玉煼28丹砂焦。

六合29烘为窑，尧心增百忧。

帝见尧心忧，勃然发怒决洪流。

立拟沃30杀九日妖，天高日走沃不及，但见万国赤子々生鱼头。

此时九御导九日，争持节幡麾幢旒31。

驾车六九五十四头蛟螭虬32，掣电九火輈33。

汝若蚀开齱齵34轮，御辔执索相爬钩35，推荡轰訇36入汝喉。

红鳞焰鸟烧口快，翎鬣倒侧声醆37邹。

撑肠拄肚礧38傀如山丘，自可饱死更不偷。

不独填饥坑，亦解尧心忧。

恨汝时当食，藏头擫39脑不肯食。

不当食，张唇哆觜40食不休。

食天之眼养逆命，安得上帝请汝刘。

呜呼，人养虎，被虎啮。

天媚蟆，被蟆瞎。

乃知恩非类，一一自作孽。

吾见患眼人，必索良工诀。

想天不异人，爱眼固应一。

安得常娥氏，来习扁鹊术。

手操舂喉戈41，去此睛上物。

其初犹朦胧，既久如抹漆。

但恐功业成，便此不吐出。

玉川子又涕泗下，心祷再拜额榻砂土中，地上虮虱臣仝告愬42帝天皇。

臣心有铁一寸，可刳43妖蟆痴肠。

上天不为臣立梯磴，臣血肉身，无由飞上天，扬天光。

封词付与小心风，颰44排阊阖45入紫宫。

密迩46玉几前擘坼47，奏上臣仝顽愚胸。

敢死横干天，代天谋其长。

东方苍龙角，插戟尾捭风48。

当心开明堂。统领三百六十鳞虫，坐理东方宫。

月蚀不救援，安用东方龙。

南方火鸟赤泼血，项长尾短飞跋躠49，头戴井冠高逵枿50。

月蚀鸟宫十三度，鸟为居停主人不觉察，贪向何人家。

行赤口毒舌，毒虫头上吃却月，不啄杀。

虚眨鬼眼明，鸟罪不可雪。

西方攫51虎立踦踦52，斧为牙，凿为齿。

偷牺牲53，食封豕54。

大蟆一脔55，固当软美。

见似不见，是何道理。

爪牙根天不念天，天若准拟错准拟。

北方寒龟被蛇缚，藏头入壳如入狱。

蛇筋束紧束破壳，寒龟夏鳖一种味。

且当以其肉充臛56，死壳没信处，唯堪支床脚，不堪钻灼与天卜。

岁星主福德，官爵奉董秦57。

忍使黔娄生58，覆尸无衣巾。

天失眼不吊59，岁星胡60其仁。

荧惑矍铄翁，执法大不中。

月明无罪过，不纠61蚀月虫。

年年十月朝太微62。

支卢谪罚何灾凶。

土星与土性相背，反养福德生祸害。

到人头上死破败，今夜月蚀安可会。

太白真将军，怒激锋铓生63。

恒州阵斩郦64定进，项骨脆甚春蔓菁。

天唯两眼失一眼，将军何处行天兵。

辰星任廷尉，天律自主持。

人命在盆底，固应乐见天盲时。

天若不肯信，试唤皋陶鬼一问。

一如今日，三台文昌宫，作上天纪纲。

环天二十八宿，磊磊尚书郎。

整顿排班行，剑握他人将。

一四太阳侧，一四天市傍。

操斧代大匠，两手不怕伤。

弧矢引满反射人，天狼呀啄明煌煌。

痴牛与騃女65，不肯勤农桑。

徒劳含淫思，旦夕遥相望。

蚩尤簸旗弄旬朔，始捶天鼓鸣珰琅。

枉矢能蛇行，眊目66森森张。

天狗下舐地，血流何滂滂。

谲67险万万党，架构何可当。

眯目衅成就，害我光明王。

请留北斗一星相北极，指麾万国悬中央。

此外尽扫除，堆积如山冈，赎我父母光。

当时常星没，殒雨如迸浆。

似天会事发，叱喝诛奸强。

何故中道废，自遗今日殃。

善善又恶恶，郭公所以亡。

愿天神圣心，无信他人忠。

玉川子词讫，风色紧格格。

近月黑暗边，有似动剑戟。

须臾痴蟆精，两吻自决坼。

初露半个璧，渐吐满轮魄。

众星尽原赦，一蟆独诛磔68。

腹肚忽脱落，依旧挂穹碧。

光彩未苏来，惨澹一片白。

奈何万里光，受此吞吐厄。

再得见天眼，感荷天地力。

或问玉川子，孔子修春秋。

二百四十年，月蚀尽不收。

今子咄咄词，颇合孔意不。

玉川子笑答，或请听逗留。

孔子父母鲁，讳鲁不讳周。

书外书大恶，故月蚀不见收。

予命唐天，口食唐土。

唐礼过三，唐乐过五。

小犹不说，大不可数。

灾沴69无有小大愈，安得引衰周，研核其可否。

日分昼，月分夜，辨寒暑。

一主刑，二主德，政乃举。

孰为人面上，一目偏可去。

愿天完两目，照下万方土，万古更不瞽70，

万万古，更不瞽，照万古。

【译文】

唐宪宗五年十一月的一个夜晚。朔气逼人，寒树萧立。圆月似从海底冉冉升起，皎洁无暇，月光如水;辉映长空，泼洒寒冰，恍若洁白的莲花从龙官缓缓升起，连八月十五的月亮也无法与她媲美。

美景惹人醉，怪异之事遂发生，有一怪物吞月亮，险象环生人心惊——(像)壮士挥斧月轮破(似)雪山风劲桂树倾。叹月亮，百炼磨一镜，晶莹透视肝和胆，平地祸起化灰烬;美如火龙戏珠出东海，偏偏坠入蚌蛤胎。平空一抹煤灰暗，月轮破，玉璧毁，眼睁睁看着月殆尽;抹月影，除月迹，举手投足间，姣姣明月好似千年万载不再来。想不到啊，至尊至美的天官神物圆月亮，也有如此突如其来的凶残祸和灾。(月暗了)星亮了，一如扬沙涌出来，像丫鬟侍女提暗灯，闪闪烁烁争亮微弱光。今夜啊，月光细如虹一丝一缕出窗外。

目睹明月厄运啊，我玉川子卢仝，中庭望月五内焚，黯然神伤涕泗流。想日月经天走，阴阳育其精;苍天要观天下物，丽日明月才生成。日照夜明不停息，替天做眼行光明。天眼尚且难自保，苍天靠啥行天道。

我不相信阴阳家的胡说八道。说什么月圆则缺，日月不共天;孔子亦学老子舌，说什么五颜六色眼迷乱。我担心，老天也像人，好色瞎了眼。幸好此时不是春暖花开时，万物无以现娇容。青山暗灰色，绿水冰封冻。花枯萎，无嫣红;鸟不鸣，死寂声。寒冬无色又有什么好，偏教老天一眼失了明……害眼病，觅妙方，爱眼之心人天一个样。但愿嫦娥怀绝技，手挥捣药棍，快快除却食月精。慢不得，开始朦朦胧胧影一会儿遮得黑如漆，一旦蛤蟆得了地，月亮再无出头日。

玉川子卢仝泪交流叩地祈祷玉皇帝。臣除妖怪铁了心，剖其肚，挖其肠，定教月亮放光芒。怎奈没有登天梯，凡胎俗身无缘升天扬天威。期盼下诏托天风，招我乘风登天门.入天宫。诚惶诚恐玉几前，奏上不才卢仝除妖策。纵死也要横天戈，替天行道谋久长。

(衣架饭囊四方星贪生渎职招祸殃)东方属苍龙，头插风，背剑戟，枉坐开明堂。统领三百六十阵，蛤蟆吞月不相救，何必用你东方龙。

南方火鸟红似血，脖子长，尾巴短，跛脚踱步特张扬，高冠须纷披，威风凛凛然。安居月官十三载，装模作样眨双眼。而今眼睁睁毒虫吃月亮，为何不啄杀，贪向何处与何家?罪孽重，定难饶。

西方虎，好威风，牙似利斧齿如凿。贪吃祭祀品，蛤蟆留下顿。视而不见月被吞，天理不容忍。居天依天不佑天，老天看错了你。

北方玄龟神何在，似被蛇缠龟头缩。蛇筋勒破鸟龟壳，寒龟夏鳖同腥臊。姑且用它烹肉羹，烂壳没用支床脚，舍此能做何。

木星主管福和德，官职爵位赛宠臣。忍使黎民无生计，黔娄生死难遮体。天眼被蒙蔽，木星不仁义。

火星看似目明神健旺。执掌天法真无用。明月明明无罪过，蛤蟆吞月他放行。

年年十月向天祭，土星赏罚无灾凶。孰料名与性不符，养了土星招祸害，今夜蛤蟆吞月它不理睬 。

太白金星真将军，刀剑出鞘寒光生。怎奈天官不作为，天下乱象生;骁将郦定进，颈项脆弱似蔓菁，血酒疆场无人问。老天两眼失一眼，(天地暗)天将何处动天兵。

水星司法官，天律他主持。眼下盆底映月人命危，原本为祸幸天灾。天帝如果不相信，唤来已故礼法圣人皋陶的鬼魂问一问。

愿天整纲纪，设置三台、文昌官。天官只要一十八星宿·整顿天官明职责，十四星宿傍太阳，十四星宿天市旁。执掌兵器代巡天，何惧剑戟伤。(若不然)弓满箭多反伤人，官多为患更添乱。

君不见，天狼星官自张扬。牛郎织女泡情海朝夕遥遥尽相望，淫思满腹丢职分，懒于事农桑。东北蚩尤星，主管诉讼事，十天半月扬旗鸣鼓才升堂。枉矢星自谓曲行疾，两眼昏花空睁张。天狗星性贪舐天下，一任天下血成河……阴险狡诈天星官，尽失本分天官乱。睚眦必报成衅仇。害我光明好月亮。请留北斗七星一星座，光照天下位中天。剩余乱星尽扫除堆积如山归月亮，再放明月光。想当初，老天横扫众贼星，殒雨如浆激射下，寻常星星皆隐去，叱咤风云诛邪奸。为何中途废天条，招来今日蚀月殃。只知善其所以善，不能恶其所以恶，借道于虞以灭郭，雅好傀儡国遂亡，一味主德不主刑，奸狂作孽天遭殃。但愿天官圣明心，从此不信奸邪忠。

玉川子进言毕，风云色，渐趋紧。月亮黑边旁好似动刀枪。转眼之间月色变，两物自分开。起初露出半边月，渐渐现出月轮廓。天空星星尽退去:只给蛤蟆施严刑。瞬间蛤蟆破肚腹，圆月一轮挂苍穹。

月亮光彩未全醒，惨惨淡淡一片白。怎奈皎皎月万里，受这吞吐冤枉气。幸好又复苍天眼，感谢天地真威力。

试问玉川子，孔子可记日食否?二百四十《春秋》史，月蚀记载一字无。今日咄咄逼人一席词，可合孔子之意否?

玉川子笑而答，愿听请留步。孔子父母山东人，讳记山东不避周。春秋之外记大恶，故记日蚀不记月。我是唐朝人，衣食靠唐土。《唐礼》三百卷，唐乐》五百书。小的还不说，大的难胜数。灾害本无大与小，衰周怎能比大唐?日为昼，月为夜日月经天易寒暑。既主刑，又主德，德行并举政事通。谁说人面上，一眼可偏废。但愿老天两眼皆完好，照亮天下万方土。千年万载日月明，日月光亮照万代。(李福祥)

【注释】

(一)这首诗在洛阳时作。大致时间在公元810年，即宪宗元和六年。

(二)①新天子:唐宪宗。②庚寅(810年)③斗(北斗):斗插子指冬至，黄钟指十一月④晶屃(bixi):用力，意非常寒冷。⑤烂:灿烂明亮的样子。⑥绀(gàn):黑中透红。⑦瞳(tóng lóng):闪烁的样子。⑧百炼镜:古时以磨光的铜盘为镜。⑨蚌蛤(bàng há)⑩炱(tái):煤灰，火烬时暗而无光。11狼狈:窘迫的样子。此处意为凶残。⑫炷(zhù):烧。⑬英(tǎn):初生芦苇。14玳瑁(dài mào):像龟的爬行动物。⑮泗:鼻涕。16汲汲(jíj):心情迫切，努力追求。⑰与:替。18望日:月亮圆满为望。望日，农历每月十五日为望。19朔(shuò):农历初一，太阳和月亮同出没，见不到月为朔日。20青冥:指天空。21黄帝:名轩辕，姓公孙。22舜:名重华，姓姚。23滉漭(huǎngmǎng):不深而广的样子。24瞳子:眼珠。25长嗟:长叹。26臼:捣东西的容器27十日:十个太阳。28燠(chào):熬。29合:方。30沃:以水灌使其死。31幡(fān):长条形旗，垂直悬挂。32蛟螭虬(jiāo chiī qiú)33(zhōu)34齱齵(chuáóu).35爬钩:搭抓。36轰訇(hōng):大的响声。37醆同饯 (jiàn)。38礓(léi)39。撅(yān)。40觜(zuǐ)。41春喉戈:向喉里捣的棍。42愬(sù):诉。43刳(kū):剖开，再挖空。44颰(bā):疾风。45阊阖(chāng hé):天门。46迩(ěr):近。47擘坼(bòchè):手比划。④48捭(bǎi):分开。49躠(xiē):腿瘸。50逵桥(kuí niè):魁桥。意为冠上的装饰品高且向四周分叉。桥，伐木余下的木片。51攫(jué):抓。52踦(gi):一脚站立。53牺牲:祭祀时放在供桌上的牛、羊祭品。54封豕:天帝给的猪，泛指一切可用的。55脔(luán):小块肉。56臛(hū):肉羹。57董秦:董，西汉哀帝幸臣董贤。秦，东汉梁冀宠爱的家奴秦宫。两人皆以善媚取宠，显赫一时。58黔娄生:春秋人，不求仕进，家穷，死时连盖体的衣、衾都没有。59吊睁。60胡:哪里。61纠:纠正。62太微:祭天。63铓:同芒。64郦定进:唐宪宗时号神威大将军，元和五年，率兵伐叛军被杀。65騃(ǎi):傻。66眊(mào):眼昏花。67谲(jué)68磔(zhé):一种酷刑。69沴(li):灾害。@瞽(gū):眼瞎。

【赏析】

《月蚀诗》居《卢仝诗选》之首，全诗历历一百四十多行，洋洋一千七百多字，汪洋恣肆，纵横捭阖;托理于物，借物言志，通过对浩瀚夜空中发生的一次诡异万状的月全食现象的目睹和联想，借题发挥，针砭时弊，对中唐宦官专权、左右朝政的政治痼疾，进行了辛辣的抨击，表达了清除奸佞、清明朝廷的强烈愿望。《月蚀诗》是诗人的扛鼎之作，轰动当时诗坛，得到了唐宋八大家之首的“文章巨公”韩愈的高度评价，誉其极“称其工”，并和诗一首--《月蚀诗效玉川子作》。然而，这首诗因愤世嫉俗的奇气和诡异、险怪的咄咄逼人之势，增添了理解的难度，使和我一样的许多读者望而怯步。出于对一代茶仙的敬仰，出于对乡本文化开发的责任感和使命感，我斗胆解读。然而苦于才疏学浅，资料贫乏，时间紧迫，故不揣浅陋，诚惶诚恐，抛砖引玉，以使《月蚀诗》这块璞玉早日熠熠生辉吧。

脉络分明

冬夜月之美——蛤蟆吞月时——遥遥想日月——拯救月心声——痛斥二十八星宿——明月再度复原时——祈愿日月照万古。以月蚀过程为经，联想想象为纬，水乳交融，浑然天成。

意象奇特

在起伏跌宕的情节里，诗人目睹月蚀，浮想联翩。美好与毁灭交错，现状同向往相生。你看，“烂银盘从海底出，出来照我草屋东。天色绀滑凝不流!冰光交贯寒朣胧。初疑白莲花，浮出龙王宫。”

夜景之美，美得醉人:描写皓月初升，用“烂银盘”、“白莲花”作比，新颖形象。圆月似从海底冉冉升起，皎洁无暇，月光如水;辉映长空，泼酒寒冰，恍若洁白的莲花从龙宫缓缓升起，连八月十五的月亮也无法与她媲美。

然而，在这“千里共婵娟”的美好时刻，“摧环破璧眼看尽，当天一搭如煤炲。磨踪灭迹须臾间，便似万古不可开。”平空一抹煤灰般的灰暗，使圆月轮破，玉璧尽毁，举手投足之间，姣明月好似千年万载不再回来了。普天共赏的明月生生被毁灭了。这截然不同的两个意象，教人震撼，教人愤怒。正如鲁迅所说，悲剧就是将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从而激起观众的悲愤及崇敬。

作者激愤难耐，问罪于孽障，引出了癞蛤蟆寄生成魔、后羿射日的故事来。想象食月之魔原是小小虫豸，当其初生之际，寄生于月亮，当时“二帝悬四日"而不能为祸;既渐渐长成，尧天十日为患，却不能为民解愁。当食不食，何其痴呆;而今不当食，却食天之眼以养其逆，恩将图报，天人公愤，罪不容诛。

小小癞蛤蟆竟能食天眼，传说中的天兵天将哪里去了?诗人顺理成章地张开想象的翅膀，勾画出四相二十八星宿、水木金火土五星官的奇特意象来。东方苍龙，头插风，背剑戟，端坐开明堂;南方火鸟红似血，脖子长，尾巴短，跛脚踱步特张扬，高冠须纷披，威风凛凛然;西方虎，好威风，牙似利斧齿如凿，贪吃祭祀品做神仙;北方玄龟神何在，缩头缩脑天一方……更有牛郎织女星，一门心思泡情海，朝夕遥遥尽相望，淫思满腹丢职分，懒于事农桑……正是由于它们的渎职失职、尸位素餐，甚至助纣为虐、沆瀣一气，才使得整个天空刑法不修，混乱不堪，致使小小蛤蟆鲸吞月。一系列奇特烂漫的意象，使诸位天官、几多神仙穷形尽相。

在此基础上，诗人意象横生--“请留北斗一星相北极，指麾万国悬中央，此外尽拂除”。诗人的统天主张是，浩浩天宇只留下璀璨的北斗七星，光照天下，位居中央;日月经天，江河行地，井然有序，多么美好的向往，多么奇特的意象啊!

寄意遥深

《月蚀诗》和众多的诗歌一样，在奇特缤纷的意象里，寄寓着诗人复杂而深刻的情志。

《尚书·尧典》中记舜的话说:“诗言志，歌咏言，声依永，律和声;八音克谐无相夺伦，神人以合。”说的就是，在诗乐的吟唱里，情志交融。《毛诗序》中也说:“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感物吟志，情物交融，诗与情志密不可分。作为诗人绝无仅有的一首长诗，《月蚀诗》无疑是诗人情志的集中体现。

要理解《月蚀诗》，就得了解时代。

《月蚀诗》为元和五年十一月十四日月食而发，与太和九年的血雨腥风相隔几乎五年。因此要考察《月蚀诗》的政治背景，就得回到元和四年前后去。

当时成德节度使(领恒、冀、深、赵四州)王士真死，长子王承宗自为留后(河北三镇相沿以嫡长为副大使，父死便称留后)，待朝廷任命后，正式称节度使。唐宪宗想革除藩镇世袭制，准备用兵，但他违背了群臣“自古无中贵人为兵马统帅者”(《旧唐书·宦官传》)的意见，任人唯亲，派遣自己最宠幸的宦官吐突承璀为统帅，结果号令不威，士无斗志;统兵将校皆以受宦官指挥为羞耻，不肯齐心竭力，战局陷于被动，“骁将”郦定进被叛军杀死，损兵折将期年无功。诗中“恒州阵斩郦定进”句指的就是这件事。次年，唐宪宗迫不得已任命王承宗为成德节度使，吐突班师而返，仍为禁军中尉。段平仲等极论吐突承璀轻谋弊赋，请斩之以谢天下，宪宗只降其为军器使，旋又因罪出令监淮南军，但不久又诏回京师，官复原职。唐朝自玄宗后期始，宦官的势力慢慢滋长，元和之际可以说是登峰造极了。唐宪宗在位十五年，始终宠信宦官最终身死阉竖之手。当时有识之士，诸如白居易、独孤郁、李绛等朝臣，对宦官弄权的危害，都看得清楚，屡有书谏。因古人有“众星列布，体生于地，精成于天，列居错位，各有所属，在野象物，在朝象官，在人象事”之说，所以诗人则以独特的艺术方式表达了自己的忧惧和警告，并且不幸而言中——“人养虎，被虎啮;天媚蟆，被蟆瞎。”《月蚀诗》因月食而发，联及“恒州兵事”，驰骋想象——“岁星主福德，官爵奉董秦。忍使黔娄生，覆尸无衣巾”。董者董贤西汉哀帝幸臣;秦者秦宫，东汉将军梁冀之嬖奴，皆以善媚取宠，显赫一时。黔娄生者，春秋时齐国高士，因为不求仕进，死时穷得连遮体的衾被都没有。诗人把董秦和黔类生的际遇作鲜明的对比:董、秦这类善媚取宠者春风得意，黔娄生这类忠良，穷困致死连裹尸的寿衣都没有。两相对比，振发聩用意深远，使人想起诸葛亮《出师表》中“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的话来。诗人借天象讽喻世事，是他满腔忧国忧民情志的酣畅淋漓的抒发，也是他未雨绸缪远见的体现，得到韩愈等贤者的称许，却也因而得罪了权宦，酿成日后不幸的结局。太和九年，唐文宗养虎为患、尾大不掉的政治灾难初露端倪。当他看到宦官权倾朝野欲除掉宦官时，却遭到宦官们百倍疯狂的反扑。以仇士良为首的宦官指挥神策军大开杀戒，宫廷内外血流成河;长安城街巷，横尸遍地，史称“甘露之变”。事变之后，唐文宗被搁置，天下大事一度由宦官们主宰，宰相们沦为御用文人按照宦官的意见，书写很多杀人文书，朝廷的文官们在血雨腥风中惨淡度日。这一时期，唐朝文人运交华盖，据史料记载，这一年被诛杀死的文人达270 人之多，其中就有诗人罹难。“甘露”原本茶中最美好的名字，成了众多生命永久的悲剧字眼。

要理解《月蚀诗》就得了解诗人。

据《唐才子传》中记载，卢仝“家甚贫，惟图书堆积”。诗人小时候就读于武山南麓的石榴寺(今天的石榴寺，古迹依稀，教人遐想)，聪明好学，博览群书，像他的祖先一样特别擅长于写诗，不喜欢做官。弱冠之年，出外游学，曾经在洛阳、嵩山等地隐居，过着清贫不改其乐的生活，吟诗吃茶成癖。有副卢仝烹茶图，画的就是诗人困局洛阳时候的情景:家中仅有破屋几间，两个佣人。一个长着长长的胡须，从来不裹头，一个常年光着脚，老得连牙都没有了。他们整日过着清苦的生活，常常靠邻居赠送的粮食才可以勉强过下去。当时朝廷由这幅图，更深入地了解了卢仝这一清介之士，于是备了礼，下了聘书，请他到朝廷中担任谏议大夫，专门对朝廷提问题，可以直接与皇帝对话;同时也是一份官体颇丰的官职。但是诗人没有接受--忧国忧民，而不愿与官宦者同流合污，这就是古往今来中华民族有骨气的文人的共同情怀吧。它使人想起李白“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豪唱，想起陶渊明“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的低吟，想起屈原“举世混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的悲歌……令人动容，教人共鸣，当时正在做河南令的韩愈，知道这事后，对卢仝非常敬佩，常和诗人一起吟诗品茶，共叙衷肠。

寄意遥深，切中时弊，借月蚀天象，讽刺宦官弄权，表达整肃朝纲的愿望，是《月蚀诗》流传千载而不朽的思想原因所在吧。

独具匠心

《月蚀诗》历久不衰的原因还在于它独特的艺术特色。

当时，中唐文坛始扫绮糜，“新乐府”运动风起云涌:韩愈诗风奇伟，梦得借物托讽，李贺不平则，卢仝诗骨铮铮……冷峻面对现实，狷介风骚独领。元结强调文学的讽时刺世功能，要“救世劝俗”、“导达情性”。他认为文章应能“极帝王理乱之道，系古人规谏之流”“尽劝怨之声音，可以上感于上，下化于下”。韩愈提出“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他说:“夫和平之音淡薄，而愁思之声要妙;欢愉之辞难工，而穷苦之言易好也。”他们都强调文章要感应时事资治朝政，有益教化。卢仝弄潮新乐府运动，以《月蚀诗》等诗的创作极大地丰富了“新乐府”运动的真实内涵，他以天星的无为、乱为和天庭的混乱灾厄，映射当朝宦官弄权、朝政腐败的时弊，对上做治国借鉴，对下教化黎民百姓，有着救世劝俗、讽时刺弊的功用。

风格诡异险怪，别具一格。《月蚀诗》既表现了“谗邪蔽明”“登天无航这个自楚辞以来普遍的思想感情，又在具体构思和形象塑造方面独创新奇。它没有楚辞的华丽、高昂、哀怨，而是以诡异的奇气和险怪轰动诗坛。请看这样的描写:“忆昔尧为天，十日烧九州。金烁水银流，玉丹砂燋。六合烘为窑，尧心增百忧。天见尧心忧，勃然发怒泱洪流，立拟沃杀九日妖。天高日走沃不及，但见万国赤子戢戢生鱼头”，描写了尧为天子时，十日并出的情景，金银等金属都熔化成水流，玉石、丹砂亦烧焦，天地四方也烘烤得象烧窑的情景又描述苍天发洪水淹九日，洪水淹日不及，反而造成“万国赤子戢戢生鱼头”带给人民巨大的水灾。描写可谓妙趣横生，咄咄逼人。

以文为诗。《月蚀诗》用散文篇章结构，大量使用虚词，散句句式，创造性地将一些新颖的字、词、句写成诗歌。诗中采用铺排的手法叙写东方龙、南方鸟、西方虎、北方龟;融记述、描写、抒情、议论为一体，句式三、四、五、七言兼用，且杂以文言、口语;写法开合自如，层次井然有序，章法独特，与唐朝奇险诗派文人共同形成了动摇绮靡诗风的整体格局，为宋词的发展扫平了保守派的壁垒。

《月蚀诗》是一首从思想到艺术都有代表性的政治讽刺诗，有难读处，也有可读性。长诗短说，攻难于坚，在读懂历史背景、诗人性格和相关天文知识的基础上，此中无穷妙处，愿和大家深人探讨、交流。(李福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