醍醐灌顶兴亡叹

            ——《感古四首》注译赏析

                   史颂光

【原诗】

               其一

天生圣明君，必资①忠贤臣。舜禹竭股肱②，共佐尧为君。
四载成地理③，七政齐天文④。阶下蓂荚⑤生，琴上南风⑥薰。
轮转夏殷周，时复犹一人。秦汉事谗巧，魏晋忘机钧。
猜忌相翦灭⑦，尔来⑧迷恩亲。以愚保其身，不觉身沉沦9。
以智理其国，遂为国之贼。苟图容一身，万事良10可恻11。
可怜万乘君，聪明受沉惑。忠良伏草莽12，无因施羽翼。
日月异又蚀，天地晦13如墨。既亢而后求，异哉龙之德。

一、注释

① 资:救助;帮助。《庄子》:尧何以资汝?《三国志·诸葛亮传》:此殆天所以资将军，将军岂有意乎?

②股肱:本意指大腿和胳膊。后比喻左右辅佐之臣。

③四载:指古代的四种交通工具。孔传:“所载者四，水乘舟，陆乘车，泥乘，山乘。”汉·赵晔《吴越春秋·越王无馀外传》:“〔禹〕案金简玉字，得通水之理，復返归岳，乘四载以行川，始于霍山，徊集五岳。”地理:古代“风水学”的别称地有山川陵谷谓之理。

④ 七政:指日、月(太阴)、金、木、水、火、土等星曜。《史记·五帝本纪第一》:“舜在璇玑玉衡，以齐七政，遂类于上帝，于六宗，望于山川，辩于群雄。”天文:天有日月星辰谓之文。

⑤ 莫英:古代传说中的一种瑞草。它每月从初一至十五，每日结一英;从十六至月终，每日落一英。所以从英数多少，可以知道是何日。一名历英。

⑥ 南风:古歌名。《礼记·乐记》:“昔者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风》。”郑玄注:“南风，长养之风也，以言父母之长养已。其词未闻也。”后以“南风”称颂仁政。

⑦ 翦灭:消灭。

⑧尔来:从那时以来。

9 沉沦:指死。《三国志·魏志·高堂隆传》:“臣百疾所钟，气力稍微，辄自舆出，若遂沉沦，魂而有知，结草以报。”

10 良:的确，诚然。

11 恻:悲痛。

12 草莽:指民间，与朝廷、廊庙相对。《孟子·万章下》:“在野曰草莽之臣。

13 晦:昏暗。《诗·郑风·风雨》:“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二、译文

自古以来，上天恩赐圣明之君，必定借助于帮助他的忠心贤能之臣。

当年舜、禹竭尽股肱之力，共同辅佐尧帝为君王。

禹舜仰以观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天下得治。

尧时百姓的屋阶之下瑞草从生，舜时仁政之风感化民众。

朝代的更迭就像是车轮的旋转，周而复始过了夏商周等朝。

秦汉两代任用奸佞之人残害忠良，魏晋之时多崇清谈之风而忘军国大事。

这些朝代因君臣猜忌而相继被人所灭，从那时候起就迷于恩亲。

若以大智若愚来求苟全性命于乱世，但不知不觉问仍然不免杀身之祸。

若竭忠尽智为国效力，最终也逃不脱“国贼”的罪名。

如果只图容得下一己之身，那么天下万事就会荒废，的确令人痛心。

只可惜万乘之君，耳聪目明却受人迷惑。

忠诚正直之士都困于草莽之间，没有条件施展辅佐的力量。

日月异位又遭到亏损，天地之间昏暗如墨。

只怪为政者已经处于高位却是欲壑难填，违背了天子之德。

三、赏析

在古代诗词中，咏史怀古诗是内容与思想都比较深刻沉重的一类作品，往往将史实与现实结合到一起，有感而发，或感慨个人遭遇，或抨击社会现实。因此，感情基调一般都比较苍劲悲凉，语言含蓄蕴藉，多用典故。

“其一”感愤于君不明、臣不忠。诗人认为尧帝“圣明”，再有“忠贤”臣舜禹的辅佐，才出现了美好的政治局面。但秦汉以来，这种圣君贤臣再也没有了，臣下以谗巧”事君，君也以“猜忌”防臣，只被恩亲所迷。因此，如果以愚自保，只能沉沦不遇;如若以智为国效力，难免会落得“国之贼”这样的下场。这样的危机感中，人人唯求自保，何论他事?这种局面导致的恶果，是“万圣君”“聪明受沉惑”。在君不明、臣不忠的情况下，“忠良伏草莽，无因施羽翼”，政治局面混乱不堪，晦暗如墨，诗人缅怀了古代清明的政治局面，同时批评了后来君不君、臣不臣的混乱局面，怀古讽今，针砭时弊，表达了自己的政治理想。

      其二

人生何所贵，所贵有终始①。

昨日盈尺璧②，今朝尽瑕弃。

苍蝇③点垂棘④，巧舌成锦绮。

箕子为之奴，比干谏而死。

仲尼鲁司寇，出走为群婢。

假如⑤屈原醒，其奈一国醉。

一国醉号呶⑥，一人行清高。

便欲激颓波⑦，此事真徒劳。

上山逢猛虎，入海逢巨鳌8。

王者苛不死，腰下鱼鳞刀9。

东海波连天，三度成桑田。

高岸高于屋，斯须变溪谷。

天地犹尚然，人情难久全。

夜半白刃仇，旦来金石坚。

萧绶既解坼，陈印亦弃捐。

竭节遇刀割，输忠遭祸缠。

不予衾之眠，信予衾之穿。

镜明不自照，膏润10徒自煎。

抱剑长太息，泪堕秋风前。

一、注释

①终始:自始至终都不改变。《荀子·礼论》:“故君子敬始而慎终，终始若一.是君子之道。”

②尺璧:直径一尺的壁玉，言其珍贵。比喻贤才。

③ 苍蝇:喻谄怪之徒。郑笺:“蝇之为虫，污白使黑，污黑使白，喻侈人变乱善恶也。”

④垂棘:春秋时晋国地名，产美玉。《左传·僖公二年》:“晋荀息请以屈产之乘与垂棘之璧，假道于虞以伐掳。”杜预注:“屈地生良马，垂棘出美玉，故以为名。后以泛指美玉。

⑤假如:即使，纵使。白居易《座中戏呈诸少年》诗:“纵有风情应淡薄，假如老健莫夸张。”

⑥ 号呶:喧嚣叫嚷。《诗·小雅·宾之初筵》:“宾既醉止，载号载呶。“毛传:“号呶，号呼灌呶也。”

⑦ 颓波:向下流的水势，比喻世风衰颓。李白《上留田》:“高风缅，颓波激

清。”

8鳌:指海里的大龟。传说一龙生九子，九子各不同。鳌是龙头龟背麒麟尾的合体鱼龙。

9鱼鳞刀:刀鞘以鲨鱼皮为饰的宝刀。一般为帝王所用。

10“膏润”:油脂。《庄子·人间世》:“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成玄英疏:“膏能明照以充灯炬，为其有用，故被煎烧。岂独膏木，在人亦然。

二、译文

人生有什么可贵的呢，最可贵的莫过于善始善终。

昨日还被视作直径一尺的璧玉那样的奇珍异宝，今天却因有瑕疵而被完全丢弃。

如同苍蝇玷污了无瑕美玉，奸佞之臣的谗巧之言令忠臣蒙冤，自己却锦衣华服得到宠信。

箕子屡次谏言纣王而不听，便披发佯狂为奴;比干直言进谏却遭剖心面死。

孔子是鲁国的司寇，却被群小排挤而不得不出游列国。

纵使屈原独醒，怎奈众国皆醉。

举目全国都是醉生梦死喧嚣叫嚷之人，只有屈原一人力行清洁傲岸之事。

想要凭借一己之力激退衰颓的世风，这件事情真是徒劳无益的。

上到山中会遇到猛虎，下到海里会遭遇巨鳖。

为王者若能涉险而不死，凭的是腰间的宝刀。

东海曾经大浪滔天，却也曾多次变为桑田。

比楼宇还高的山，顷刻间变为深涧小溪。

天地自然尚且如此，人情冷暖也难长久周全。

半夜时分还有血海深仇之人，天亮以后可能会情比金坚。

西汉萧育朱博终是心生罅隙，分道扬镳；陈余张耳也从刎颈之交最终反目成仇。

尽心尽忠之人反遭刀割，忠臣忠心事国反被祸殃。

不涉足人世，不知其中险恶啊!

镜子光洁明亮终究照不出自己的模样，油脂能照明最终是白白地燃烧。

只能怀抱长剑深深地叹气，迎着萧萧秋风独自流泪。

三、赏析

人生可贵的是有始有终，无论是君王用人之道还是人情世故都应如此。然而世事无常，瞬息万变。

感古其二中，诗人就列举了历史上大量的史实、典故来说明世事无常、瞬息沧海桑田的道理。昨日的珍宝，今日的糟糠。忠诚之士沦为阶下囚，奸佞之人横行人世间。人情冷暖，风云变幻，令人心寒。作者以一个儒者的用世襟抱和愤世情怀写成这或有所寓托之作。作者渴望有为于世，凭借一己之力激退衰颓世风，扭转乾坤，然现实残酷，众人皆醉我独醒，一人行清高只能是徒劳无益。作者用世不成，转而做一“愤世”之人，借感古之情讽喻今人，表达了政治落寞、人生失意的感慨。

             其三

古来不患寡，所患患不均。单醪①投长河，三军尽沉沦。
今人异古人，结托唯亲宾。毁坼维鹊巢②，不行鳲鸠③仁。
鄙吝④不识分，有心占阳春。鸾鹤⑤日已疏，燕雀⑥日已亲。
小物无大志，安测栖松筠。恩眷多弃故，物情尚逐新。
瓦砾暂拂拭，光掩连城珍。唇吻恣⑦谈铄，黄金同灰尘。
苏秦8北游赵，张禄9西入秦。既变嫂叔节，仍摈⑩华阳君11。
万世金石交，一饷如浮云。骨肉且不顾，何况长羁贫。

一、注释

① 单醪:犹言樽酒。单，同“箪”

② 毁坼维鹊巢:坼:chè，裂开。维:发语词。《诗·召南·鹊巢》:“维鹊有巢，维鸠居之。”朱熹集传:“鹊善为巢，其巢最为完固。鸠性拙不能为巢，或有居鹊之成巢者。”

③ 鸬鸠:布谷鸟。《诗集传》谓:“(布谷鸟)饲子朝从上下，暮从下上。”

④ 鄙吝:喻心胸狭窄。《文选》潘岳《西征赋》:“处智勇之渊伟，方鄙吝之忿悁。

⑤鸾鹤:传为仙人所乘。也借指神仙。

⑥ 燕雀:喻品质卑劣之人。

⑦ 恣:放纵。《说文》:“恣，纵也。”

8 苏秦:战国时期著名的纵横家，洛阳人，字季子，相传为鬼谷子的徒弟。

9 张禄:即一代名相范雎，字叔。战国时魏人，公元前266年范雎拜为丞相:封之于应城(今河南平顶山境内)，成为秦国历史上智谋深远、继往开来的一代名相，也是我国古代不可多得的政治家、谋略家。

⑩ 摈:排除，抛弃。

11华阳君:战国时的封君。战国时期得此封号者有两人，一为赵国的封君冯亭，另一为秦国的封君芈戎。此诗中当指秦国的封君芈戎，因范雎劝说秦昭王，被逐到原本的封邑华阳，在回华阳的途中去世。

二、译文

自古以来人们担心的不是物资缺少而是分配不均匀。

一箪清酒投于长河之中，可使三军告捷。

然而如今人心不古，人们唯亲是论。

今人只知损人利己，鸠占鹊巢，却不行布谷鸟平等抚养七子之仁德

心胸狭窄之人不懂得自己的职责所在，一心只想着占取恩泽。

贤能之人日益被疏远，奸佞之人更加被宠信。

燕雀这些微小之物胸无大志，它们哪里知道鸾鹤非松不栖的坚贞志向。

忠信之臣大多已被疏远，人情世故喜新厌旧。

黯淡的瓦砾经过悉心的擦拭，光芒会盖过价值连城的珍宝。

人们肆意妄论，众口铄金。

东周苏秦北游赵国，后相六国;魏国范雎向西入秦，数说昭王，后任为相。

苏秦功成名就前后叔嫂前倨后恭，范雎的游说最终导致华阳君被摒弃。

世世代代情比金坚的交情，也可能像天上浮云随风而散。

至亲骨肉尚且不照顾怜惜，更不要说长久羁绊于贫困中的人了。

三、赏析

本诗中诗人感愤于政治机会的不平等。进身要靠托“亲宾”来实现，这种用人的结果，便是小人得志，贤士失职，即“鸾鹤日已疏，燕雀日已亲”。但就是这样的“亲宾”关系也不能长久，随着新权贵的出现，旧的恩眷会被弃之不顾。苏秦穷困时被亲人冷落讽刺，拜相后嫂子“匍匐蛇行”，这样的前倨后恭令人瞠目结舌。而旧臣华阳君芈戎由于范雎的游说就被摈弃。

在权欲横行的时代，没有什么真正长久的交情。诗人用一系列的典故向我们展示了人情的淡漠，权欲的横行，人心的易变，社会的不公。同时，“单醪投长河，三军可告捷”的典故，“布谷鸟饲子朝从上面下、暮从下而上”的典故都值得后人深思，发人深省。

             其四

君莫以富贵，轻忽他年少，听我暂话会稽朱太守。
正受冻饿时，索得人家贵傲妇。

读书书史未润身①，负薪辛苦胝②生肘。

谓言琴与瑟③，糟糠4结长久。
不分杀人羽翮⑤成，临临冲天妇嫌丑。

□□□□□□□⑥。
其奈一朝太守振羽仪，乡关昼行衣锦衣。

哀哉旧妇何眉目，新婿随行向天哭。

寸心金石⑦徒尔为，杯水庭沙8空自覆。
乃知愚妇人，妒忌阴毒心。

唯救9眼底事，不思日月深。
等闲取10羞死，岂如甘布衾。

一、注释

① 润身:使自身受益。《礼记·大学》:“富润屋，德润身。”

② 胝:老茧。《说文》:“胝，腫也。”

③ 琴与瑟:古代弦乐器。琴与瑟均由梧桐木制成，带有空腔，丝绳为弦。琴初为五弦，后改为七弦;瑟二十五弦。常用琴瑟和谐来比喻夫妻感情融洽。《诗·小雅·常棣》:“妻子好合，如鼓琴瑟。”

4糟糠:酒糟、米糠等粗劣食物，旧时穷人用来充饥的食物。借指共过患难的妻子。

⑤ 羽翮 :指的是鹤、雁等鸟类的羽毛。比喻辅翼或辅佐者。翮，羽轴下段不生羽瓣而中空的部分。

⑥ 字缺。

⑦ 金石:常用以比喻心志的坚定、忠贞。《荀子·劝学》:“锲而不舍，金石可镂。

8杯水庭沙:即覆水难收之意。

9救:义为在严寒天给人送去皮衣。这里引申为“终止”意。

10取:本义捕获到野兽或战俘时割下左耳。《周礼》:“大兽公之，小禽私之，获者取左耳。”在这里引申为选择，采纳义。

二、译文

劝君不要凭借现在的富贵，轻视忽略他人的年少卑微，暂且听我说说会稽朱太守的故事。

当年朱买臣正是受冻挨饿之时，娶了人家骄傲高贵的妇人。

他数年苦读经书不能使自身受益，出仕做官，反而砍柴卖薪以此为生终日苦楚，厚厚的硬茧长满臂肘。

常言道夫妻该是琴瑟和谐，患难与共，两情长久。

不料这妇人却不识买臣终将得志，只觉他每日卖柴丑陋无比不堪入目，最终请休。

谁能想到买臣一日仕途得意做官升迁，成为会稽郡太守，穿着华丽的衣服白日游行于故乡的道路。

悲哀的是旧日的妇人愁容满面，她的新婿跟随着她一起行走仰天长哭。

你的行为表明了你坚定的心愿，却不知一杯水倾覆于庭院的沙土上定是难以收回。

现在才知道那妇人的愚蠢，和她那虚荣嫉妒阴毒之心。

只想终止眼前这清贫难熬的生活，毫不思虑多年的夫妻情深。

与其选择羞愧难当，自缢而死，哪里比得上当初甘于布衣蔬食的生活。

三、赏析

诗人讲述了西汉官吏朱买臣的结发妻子不堪其生活贫苦，主动请休，却不料买臣有朝一日贵为太守，在她悔不当初重修旧好梦想破碎后，最终含羞自杀的故事夫妻之间的关系不是以感情来维系，而是以富贵与否来决定，这是一个家庭的悲哀，但实际是重利趋贵世风的一个浓缩。显而易见，诗人表明的心意是劝诚世人莫做有眼无珠之人，莫像诗中愚妇那样目光短浅，卢仝借感叹朱买臣夫妻合离之事抨击了趋利避害的世风，含沙射影地揭露了当时的达官权贵嫌贫爱富的丑恶嘴脸值得后人深思。

卢仝的这四首感古诗都是有感而发，情真意切，借历史人物和历史故事抒发情怀、讽刺时事。作者站在历史的高度，独抒机杼，表达自己对历史事实的独特观点读来如醍醐灌顶，发人深省。正如有论家所说:中国传统文学中最大的抒情主题不是爱，不是死，而是怀古之情，兴亡之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