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庄亦谐评高僧

           ——《寄赠含曦上人》注译赏析

                   冯克河

【原诗】

楞伽①大师兄，夸曦识道理②。破锁③推玄关④，高辩果难揣⑤。
论语老庄易⑥，搜索通神鬼⑦。起信⑧中百门⑨，敲骨得佛髓10。
此外杂经律，泛读一万纸。高殿排名僧，执卷11坐累累12。
化物13自一心14，三教15齐发起。随钟16嚼17宫商18，满口文字美。
商贾19女郎辈，不曾道生死。纵遇强礼拜，雅语20不露齿。
劈破天地来，节义可屈指。季展21即此僧，孤立无依倚。
近来爱作诗，新奇颇烦委22。忽忽23造古格24，削尽俗绮靡25。
假如慵裹头26，但勤读书史。切磋27并工夫，休远28不可比。
怜僧无远□29，信佛残未已30。貌古饶风情，清论兴亹亹31。
访余十数度，相去三五里。见时心亦喜，不见心亦喜。
见时谈谑32乐，四座尽角嘴33。不见养天和，无人聒34人耳。
昨朝披雪来，面色赤靴靴。封灶养黄金35，许割方寸匕36。
泥丸37佛☑38教，怛化庄亦耻39。未达40不敢尝，孔子疑季子41。
药成必分余，余必投泥里。不如向阳堂42，拨醅43泛浮蚁44。
麹45米本无愆46，酒成是法水47。行道不见心，毁誉徒云尔。
雪晴天气和，日光弄梅李。春鸟娇关关48，春风醉旎旎49。
道上正无尘，人家有花卉。高僧有拄杖，愿得数觏止50。

一、注释

① 楞迦:山名，梵文音译，传说佛入此山说《楞迦阿跋多罗宝经》。

②道理:诗中指佛家教义。

③ 破锁:破解疑难。

④玄关:佛教称入道之法门

⑤ 揣:估计、忖度。

⑥ 论语老庄易:指《论语》《老子》《庄子》《易经》。

⑦殃媯鯵甄娴咪趼馔神鬼:深奥的道理。

⑧ 起信:是内典《起信论》，即《大乘起信论》，马鸣菩萨作。

⑨ 中百门:佛教经典，即《中论》《百论》《十二门论》。

10 佛髓:喻学佛心诚。

11 执卷:执，握、持。卷，古代的书写在帛或纸上，卷起来收藏，因此书的数量论卷，一部书可以分成多少卷，后代沿用下来指书籍的册本或篇章。

12 累累:重叠。

I3 化物:化育外物。

14 一心:孙注曰:“达摩从南天竺国来，至中华传上乘一心法。”

15 三教:指儒、释、道三教。

16 钟:乐器名。

17 嚼:吟赏玩味。

18 官商:古代五音中官音与商音。

19 商贾:运货贩卖的叫“商”，囤积营利的叫“贾”，所以说“行商坐贾”。后来二字渐渐没有区别。

20雅语:说话文雅。

21季展:唐僧，善书。

22烦委:杂乱堆积，不通俗，费解。

23忽忽:不经意。刘向《说苑·谈丛》:“忽忽之谋不可为也，惕惕之心不可长也。”

24造古格:造:学业等达到某种程度或境界。古格:古诗之风格。

25绮靡:风格浮艳柔弱。

26慵裹头:慵:懒，困。裹头:犹加冠。古时男子成丁则裹头巾。杜甫《兵车行》:“去时里正与裹头，归来头白还戍边。”

27切磋:讨论，研究，交流。

28休远:惠休和慧远两僧。惠休，南朝宋僧，善诗文。《宋书·惠休传》:“沙门惠休，善属文。世祖命之还俗，本姓汤，位至扬州刺史。”慧远:东晋名僧，居庐山东林寺:

29 此句中“□”为缺一字。

30未已:没有结束，还在进行。

31亶(wěi):缓慢流动，无止无休，形容孜孜不倦。

32 谈谑(xuè):谈笑戏谑。颜之推《颜氏家训 ·勉学》:“吟笑谈谑，讽咏词赋。

33 角嘴:争辩，争斗。

34 聒(guō):喧扰，声音嘈杂。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宾客盈座，鸣声聒耳。

35“封灶养黄金”句:司马迁《史记·孝武本纪》:“少君言于上曰:'祠灶则致物，致物而丹砂可化为黄金，黄金成以为饮食器则益寿，益寿而海中蓬菜仙者可见见之以封禅则不死，皇帝是也。臣尝游海上，见安期生，食巨枣，大如瓜。安期生仙者，通蓬菜中，合则见人，不合则隐。于是天子始亲祠灶，而遣方士入海求蓬莱安期生之属，而事化丹砂诸药齐为黄金矣。”

36 方寸匕:古量具名，多用于量药。

37 泥丸:即涅槃。佛教用语，指所幻想的超脱生死的境界。灭度，寂灭。

38 此句中“□”为缺一字。

39 怛化庄亦耻句:怛(dá):惊恐。《庄子·大宗师》:“俄而子来有病，喘喘然将死，其妻子环而泣之。子犁往问之，曰:'叱!避，无(jì)怛化!’”郭象注:“夫死生犹寤寐耳，于理当寐，不愿人惊之，将化而死，亦宜无为怛之也。”

40达:通达，了解。

41“孔子疑季子”句:《论语·乡党》:“康子馈药，拜而受之。曰:丘未达，不敢尝。”

42 阳堂:向阳之堂屋。陆云《愁霖赋》:“阳堂乏晖，朗室无景。”

43 拨醅:醅(pèi)，未滤过之酒。白居易《醉因先生传》:“吟罢字晒，揭翁拨醅又饮数杯，兀然而醉。”

44浮蚁:酒面浮沫。刘禹锡《酬乐天衫酒见寄》:“酒法众传吴米好，舞衣偏尚越罗轻。动摇浮蚁香浓甚，装束轻鸿意态生。”

45麹:做酒时用的曲，酒母。《列子·杨朱》“聚酒千钟，积麹成对。

46 愆(qiàn):过失，罪过。

47法水:佛教语。《无量义经·说法品》:“法辟如水，能洗垢秽……其法水者，亦复如是，能洗众生诸烦恼垢。”

48 关关:鸟叫的声音。《诗·周南·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述”

49 旎旎:柔美的样子，美好。

50 觏止:觏(guò)，遇见。止:语气词，用于句末。

二、译文

楞枷大师兄，夸赞含曦通晓佛家教义。

能破解人道的法门难关，高谈阔论令人惊奇。

辨理出自《论语》《老子》《庄子》和《易经》，潜心研究已弄懂其深奥道理。

他熟读佛教的经典，道心坚定，人骨取其精髓。

此外对各种杂典经律，也进行广泛涉猎。

高殿之上排坐着名僧。

手持着书辩经，看上去人多得像叠在一起。

化育外物传上乘一心之法，儒、佛、道三教都以培养善根为出发点。

辩论佛理声韵悠扬，说出话来富有文采。

对做买卖的商人和女人，含曦不屑对他们讲经论典，是因为他们未必明了生死大义。

即使他被人强行以礼参拜，讲经时也是态度严肃雅不露齿。

开天辟地以来，像含曦这样的节义之僧少之又少。

季展就是这样的僧人，这些人往往会感觉孤单无依。

含曦近来喜欢作诗，他的诗新奇独特却失之烦琐。

不经意频出古诗格调，完全消除了低俗浮艳之风。

他平日生活懒散，但读书却非常刻苦。

与人研讨、勤修苦励的工夫，连惠休和慧远两位名僧也不能相比。

应怜苦僧没有远近亲人，独自研究佛道其心未已。

含曦貌古而神清，对经纶能谈吐如流。

他前来访问我有十几次，相互间的距离有三五里。

与他相见时心里非常高兴，即使不见心里也很喜欢。

相见时谈笑谐谑，争论问题互不相让。

不见他利于我修身养性，没人聒噪也落得耳根清静。

昨天早晨他冒雪而来，面色红润汗津津。

他说炼丹药的炉火已封，许诺丹药炼成后馈赠我一些。

从佛家教义上讲，超脱生死乃人生的至高境界，因惧死亡而惊恐，庄子也会感到羞耻。

我对药性不了解不敢品尝，就像孔子曾疑季子一样。

药炼成后一定要分给我，我定会将丹药投到泥里。

服丹求仙不如坐在向阳之堂屋，快乐地品尝美酒。

做酒的麹米本来没有过失，酒做成了就是法水。

其实修身养性不在服药和饮酒的形式上，而在于各自的内心，褒与贬都毫无意义。

雪过天晴风和日丽，明媚的阳光戏照梅李。

花香鸟语啾啾争鸣，春风柔和是多么迷人。

行道上没有尘埃，小桥流水人家有花卉点缀。

含曦高僧手中有拄杖，我期望着他能多来几次。

三、赏析

这首诗是卢仝写含曦的。含曦:唐代洛阳长寿寺的僧人。上人:佛家谓内有德智，外有胜行，在人之上之人。全诗从内容上分为三个层次。

第一层:写未见含曦面，已生崇敬意。这一层从“楞伽大师兄”至“清论兴饔”共36句。诗人称含曦为上人，并非表面上的恭维，而是发自内心地写出他的可敬之处:其一，他通晓教义。作为寺院僧人，这固然是他的专业，可含曦已达到破锁推玄关”“敲骨得佛髓”的境界，称其为高僧应该是名副其实的。其二，他学识渊博。含曦涉猎的知识之广，读书之多，也是常人不可比的。春秋战国时期诸子百家的书籍他都阅读，“此外杂经律，泛读一万纸”，可谓“读书破万卷”了。其三他能言善辩。含曦因为知识渊博，所以辩经也好，说理也罢，不仅声韵悠扬，文辞优美，而且通晓教义，明白事理，诗人用“节义可屈指”予以评价，也是发自内心的。其四，他写诗独特。“忽忽造古格，削尽俗绮靡”两句说明含曦写的诗已能够追循古诗风格，摆脱那种无病呻吟、风花雪月的世俗之弊，这种创作风格，正是作为韩孟诗派骨干人物的卢仝所倡导的。其五，他读书刻苦。“但勤读书史”一句可见，当然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诗中也流露出含曦此人的一些缺点或称之为毛病，诸如生活上的慵懒，个性的孤傲，对商贾女郎的不屑等。惟其这样描写陈述，更显得含曦此人有血有肉，活灵活现。

第二层:写爱好不相同，识道也各异。这一层从“访余十数度”至“毁誉徒云耳”，共24句。如果说第一层写诗人耳闻后对含曦的印象很好，那么“访余十数度”之后，对含曦的看法就进一步加深了。诗人不但“见时心亦喜”，而且，“见时谈谑乐，四座尽角嘴”。与含曦见面后，相互间已免去了虚伪客套，彬彬有礼，可以互相研讨争论，甚至谈笑谑乐，交情之深由此可见。但是，“不见心亦喜”则是为什么!“不见养天和，无人聒人耳”又是为什么?话题自然引到修身养性上，为下面诗人谈对炼丹以求长生不死的看法及与含曦认识上的分歧埋下伏笔。在唐代，不少僧人热衷炼丹，甚至到了走火人魔的程度，这是当时的一种普遍现象。当然，秦始皇、汉武帝等也曾为得到长生不老之药而不惜重金以求之，像含曦这样的寻常僧人，不愁温饱，炼丹服药以求长寿，也无可厚非，蝼蚁尚且贪生，何况僧人乎!而卢仝生活在社会底层，经常过着“冷絮刀生削峭骨，冷齑斧破慰老牙”的贫困生活，当他为生活而忧时，“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他的情趣就是:“动摇浮蚁香浓甚，装束轻鸿意态生。他与含曦生活的境况不同，爱好也各异。问题的关键在于，佛家的教义追求的人生至高境界是超脱生死，自然圆寂，而含曦作为佛门弟子，为了苟且偷生，而热衷于炼丹，二者思想境界的高下就一目了然了。因此，当含曦高高兴兴而来与他谈炼丹药之法并予以馈赠时，他的内心是很不乐意的，诗中“未达不敢尝，孔子疑季子’是用典寓意。《论语·乡党》:“康子馈药，拜而受之。曰:丘未达，不敢尝。”意思是说，季康赠送给孔子良药，孔子非常恭敬地接受了。季康走后，孔子说:“我不了解药的性能，不敢品尝。”卢仝借此典故用来表达他对含曦赠丹药之诚意愿意接受但不了解丹药服用是否利于身体健康，于是，“药成必分余，余必投泥里”。这是卢仝心理活动的刻画，他既不愿服丹，又不想让含曦的热情受到冷落，客人走后悄无声息地处理掉，不失为一种稳妥之举。“行道不见心，毁誉徒云尔。”这两句的意思-个人修心养性，并不在服药或饮酒这些形式上，而在于各自的内心，外人的褒无益于此，贬也无损于此，这正是卢仝思想认识升华的至高境界。

第三层:写春暖花开时，期盼多次遇。这一层从“雪晴天气和”至“愿得数觏止”共8句，前6句写景，雪过天晴，春光明媚，春鸟鸣叫，春风和煦，春花竞放，这样的景物描写，让人充满暖意，心旷神怡，诗人设定在这样一种场景下，几次能够与含曦相遇交谈，确实是非常惬意的事儿。

卢仝这首诗在表现形式上采用五言古排，全诗构思精致巧妙，意境深邃悠远他以学者的用世情怀，儒者的仁爱情趣，寄予诗歌独特的思想内容;他以粗犷古朴的艺术个性，怪中有拙的创作风格，赋予诗歌独特的内涵。语言运用清新明快，自然流转，生动形象，富有情趣，而且巧妙用典，寓意深刻，无愧于韩孟诗派的代表人物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