宾主感受各不同

            ——《听萧君姬人弹琴》注译赏析

                    冯克河

【原诗】

弹琴人似膝上琴，听琴人似匣中弦。
二物各一处，音韵何由传。
无风质气两相感，万般悲意方缠绵①。
初时天山②之外飞白雪，渐渐万丈涧底生流泉。
风梅花落③轻扬扬④，十指干净声涓涓⑤。
昭君⑥可惜嫁单于⑦，沙场不远只眼前。
蔡琰⑧薄命没胡虏⑨，乌枭⑩啾唧啼胡天。
形魄散逐五音13尽，双蛾结草空婵娟14。
中腹苦恨杳不极15，新心愁绝难复传。
金尊湛湛16夜沉沉，馀音叠发清联绵17。
主人醉盈有得色18，座客向隅19增内然。
孔子怪责颜回瑟20，野夫21何事萧君筵。
拂衣22屡命请中废23，月照书窗归
关山险隔一万里，颜色错漠11生风烟12。独眠。

一、注释

①缠绵:纠缠不已，不能解脱。

②天山:唐时称伊州(今新疆哈密县)、西州(今新疆吐鲁番盆地一带)以北带山脉。《元和郡县图志·伊州》:“天山，一名白山，一名折罗漫山，在州北一百二十里。春夏有雪……匈奴谓之天山，过之皆下马拜。”

③ 风梅花落:指笛曲《梅花落》，古乐府曲名。《乐府诗集》卷二十四“横吹曲辞四”:《梅花落》，本笛中曲也。按唐大角曲亦有《大单于》《小单于》《大梅花》《小梅花》等曲，今其声犹有存者。

④ 扬扬:飞舞的样子。

⑤ 涓涓:细水缓流的样子。

⑥ 昭君:吴兢《乐府古题要解》卷上:“《琴操》载:昭君，齐国王穰女。端正闲丽，未尝窥看门户。穰以其有异于人，求之者皆不与。年十七，献之元帝。元帝以地远不之幸，以备后宫。积五六年。帝每游后官，昭君常恐不出。后单于遗使朝贺，帝宴之，尽召后宫，昭君乃盛饰而至。帝问:欲以一女赐单于，谁能行者?’昭君乃越席请往。时单于使在旁，帝惊恨不及。昭君至匈奴，单于大悦，以为汉与我厚纵酒作乐。遗使者报汉，送白璧一双，骏马十匹，胡地珠宝之类。昭君恨帝始不见遇，乃作怨思之歌。”乐府琴曲有《昭君怨》，相传即昭君所作。

⑦单于:古代北方匈奴君主的称号。

⑧ 蔡琰:即蔡文姬。《后汉书·董祀妻传》:“陈留董祀妻者，同郡蔡邕之女也，名琰，字文姬。博学有才辩，又妙于音律。适河东卫仲道，夫亡无子，归宁于家。兴平中，天下丧乱，文姬为胡骑所获，没于南匈奴左贤王。在胡中十二年，生二子。曹操素与邕善，痛其无嗣，乃遣使者以金璧赎之，而重嫁于祀。”蔡琰《胡笳十八拍》:“天灾国乱兮人无主，唯我薄命兮没戎虏。”

⑨ 没(mò):埋没。胡虏:秦汉时称匈奴。《汉书·晁错传》:“臣闻汉兴以来胡虏数入边地。”

⑩ 枭:勇猛的鸟，指苍鹰。

11 错漠:寂寞冷落的样子。《玉台新咏》鲍照《行路难》:“今日见我颜色衰，意中错漠与先异。”

12 风烟:即风尘。

13 五音:我国古代五声音阶中的五个音级，即宫、商、角、徵、羽。《孟子·离娄上》:“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

14 婵娟:姿态美好貌。香不极:查:指远得看不见。

15极:尽头。这里形容痛苦和仇恨多。

16 金尊湛湛:金尊:酒尊的美称。陈子昂《春夜别友人》:“银烛吐清烟，金尊对筵。“湛:清澈。

17联绵:接连不断。

I8 得色:得意之神色。

19 座客向隅:座客指诗人自谓。向隅:面对着屋子的一个角落。刘向《说苑·贵德》:“今有满堂饮酒者，有一人独索然向隅而泣，则一堂之人皆不乐矣。”

20“孔子怪责颜回瑟”句:《列子·仲尼第四》:“仲尼闲居，子贡入待，而有忧色。子贡不敢问，出告颜回。颜回援琴而歌。孔子闻之，果召回入，问曰:若奚独乐?回曰:夫子奚独忧?孔子曰:'先言尔志。曰:'吾昔闻之夫子曰，乐天知命，故不忧，回所以乐也。’ 孔子愀然有间，曰:'有是言哉?汝之意失矣。此吾昔日之言尔，请以今言为正也。汝徒知乐天知命之无忧，未知乐天知命有忧之大也。今告若其实，修一身，任穷达，知去来之非我，亡变乱于心虑，尔之所谓乐天知命之无忧也。曩吾修《诗》《书》，正《礼》《乐》，将以治天下，遣来世，非但修一身，治鲁国而巳。而鲁之君臣日失其序，仁义益衰，情性益薄，此道不行一国与当年，其如天下与来世矣?吾始知《诗》《书》《礼》《乐》无救于治乱世，而未知所以革之之方。此乐天知命者之所忧。虽然，吾得之矣。夫乐而知者，非古人之所谓乐知也。无乐无知，是真乐真知，故无所不乐，无所不知，无所不忧，无所不为。《诗》《书》《礼》《乐》，何弃之有?革之何为?’颜回北面拜手曰:'回亦得之矣。出告子贡。子贡茫然自失，归家淫思七日，不寝不食，以至骨立。颜回重往喻之，乃反丘门，弦歌诵书终身不辍。”

21野夫:山野之人，这里是诗人自称。

22拂衣:挥动衣服，形容十分激动。

23 废:停止。

二、译文

弹琴的人像膝上的琴，听琴的人像盒子中的琴弦。

今日这两物各分一处，音韵怎么能够相传。

虽然无风但我们遭遇相同心灵互感，万般悲伤的心情纠缠着不能解脱

始如天山外北风凛冽飘飞着白雪，渐渐像暖流融冰万丈涧底流清泉。

风梅花落的音韵飘舞灵动，十指弹出的琴声恰似细水缓慢流淌。

琴声哀怨如王昭君美貌才女远嫁单于，曾经刀剑飞舞的沙场就在眼前。

琴声悲愤如薄命的蔡琰博学多才埋没胡虏，使得乌鸦和苍鹰常向胡天啼叫，

关山重重艰难险阻相隔万里，寂寞清冷的容颜如蒙受风尘一般。

外形与魂魄随着岁月消散琴音尽，愁眉不展空有美好的姿容。

腹中的痛苦怨恨太多太多，新愁旧恨琴音已难复传。

夜深之时杯杯美酒难以下咽，悲怆的琴声余音叠发接连不断。

主人酒足后听着琴声显出得意神色，座中的我面对屋子的一角倍添愁绪。

像孔子责怪颜回鼓瑟独乐不知天下之忧，我一个山野村夫为何赴这萧君的盛宴。

几次挥动衣服起身请辞不要再弹，明月照进书窗伴我独自闷闷人眠。

三、赏析

此诗当作于唐宪宗元和八年(813)萧庆中赴歙州回扬州后。萧君指萧庆中，卢仝元和六年(811)冬南行扬州，结识萧庆中。姬人，此处指妾。这首诗写诗人听琴的感受，全诗分三层:

第一层:(“弹琴人似膝上琴”至“万般悲意方缠绵”)诗开篇运用比喻的修辞手法，将弹琴人比作膝盖上的琴，将听琴人比作盒子中的琴弦。这两个比喻陈述演奏者和听众相互间不能以表情传人，那么，“音韵何由传”正是读者心中的疑惑。“无风质气两相感，万般悲意方缠绵”道出了答案，正是因为听琴人与弹琴人心有灵犀，故能感受到琴声的内在意蕴。

第二层:(“初时天山之外飞白雪”至“颜色错漠生风烟”)听琴是这首诗陈述的主要内容，那么，诗人听到了什么?开始听到那遥远的天山之外雪花纷纷，是那样的轻盈寂然，那样的心神宁静;又听到深涧中的泉水叮咚，是那样的清脆爽朗，那样的悦耳动听;梅花轻轻飞扬，如诗如画，如梦如幻。接着，在姬人弹的琴声中，诗人听到了昭君出塞，远嫁异域。西汉时期，面对匈奴的不断侵略骚扰，国力衰弱，无力征剿，只好采取“和亲”之策，王昭君出于民族大义，毅然选择嫁给匈奴单于，牺牲的是个人幸福，换来的是国泰民安。昭君出塞路上，那种凄凉，那种悲怨，不由得使人发出何时才能“不教胡马度阴山”的感叹。随着琴声，诗人又听到了金戈铁马、哀嚎遍野之声，那是胡人人侵中原，到处烧杀抢掠的场面，战争中，博学多才的蔡文姬被掳去匈奴，饱受番兵的凌辱和鞭笞，饱尝异族、异乡、异俗生活的痛苦。在匈奴十几年的生活中，蔡文姬饱含着血和泪，创作了闻名于世的《胡笳十八拍》，悲愤地发出“天灾国乱兮人无主，唯我薄命兮没戎虏”的呼喊。诗人的情感随着悠扬的琴声波澜起伏，由最初的恬静灵动到凄凉哀怨再到悲痛欲绝，这就是音乐的魅力。

第三层:(“形魄散逐五音尽”至“月照书窗归独眠”)琴声散尽，诗人观察到，弹琴女“双蛾结草空婵娟”，再看萧君，“主人醉盈有得色”。有美女相伴，喝着美酒、听着琴声，显露出志得意满的神态，而自己则面对着屋子的一个角落忧思百结，倍添愁绪。于是诗人十分后悔此行，“拂衣屡命请中废”，回到家中，躺在床上独眠，诗写到此戛然而止。躺床并未人睡，诗人看到月光照着书窗，在这寂静之夜，听琴归来，前思后想，辗转反侧，他或许回忆起昔日诸多痛苦的往事，或许盘算着如何度过眼下的困境，或许……诗人所思所想未见笔端，留给读者更多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