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死代天谋长策

              ——《月蚀诗》注译赏析

                    史颂光

【原诗】

新天子即位五年1，岁次庚寅2，斗柄插子3，律调黄钟4。
森森万木夜僵立，寒气赑屃5顽无风。

烂银盘从海底出，出来照我草屋东。

天色绀6滑凝不流，冰光交贯寒曈曨7。
初疑白莲花，浮出龙王宫。

八月十五夜，比并不可双。
此时怪事发，有物吞食来。

轮如壮士斧斫坏，桂似雪山风拉摧。

百炼镜，照见胆，平地埋寒灰8。
火龙珠，飞出脑，却入蚌蛤胎。

摧环破璧眼看尽，当天一搭如煤炲9。

磨踪灭迹须臾间，便似万古不可开。
不料至神物，有此大狼狈。

星如撒沙出，争头事光大。
奴婢炷暗灯，掩菼如玳瑁10。

今夜吐焰长如虹，孔隙千道射户外。

玉川子，涕泗下，中庭独自行。
念此日月者，太阴太阳精11。

皇天要识物，日月乃化生。
走天汲汲劳四体，与天作眼行光明。

此眼不自保，天公行道何由行。

吾见阴阳家有说，望日蚀月月光灭，朔月掩日日光缺12。

两眼不相攻13，此说吾不容。
又孔子师老子云，五色令人目盲。

吾恐天似人，好色即丧明。

幸且非春时，万物不娇荣。

青山破瓦色，绿水冰峥嵘。

花枯无女艳，鸟死沉歌声。

顽冬何所好，偏使一目盲。

传闻古老说，蚀月虾蟆精14。

径圆千里入汝腹，汝此痴骸15阿谁生？

可从海窟来，便解缘青冥16。
恐是眶睫间，揜17塞所化成。

黄帝有二目，帝舜重瞳明18。
二帝悬四目19，四海生光辉。

吾不遇二帝，滉漭20不可知。
何故瞳子上，坐受虫豸欺。

长嗟白兔捣灵药，恰似有意防奸非。

药成满臼不中度21，委任白兔夫何为。
忆昔尧为天，十日烧九州。

金烁水银流，玉煼丹砂焦22。
六合烘为窑，尧心增百忧。

帝见尧心忧，勃然发怒决洪流，立拟沃杀九日妖。

天高日走沃不及，但见万国赤子濈濈生鱼头23。

此时九御导九日，争持节幡麾幢旒24。

驾车六九五十四头蛟螭虬25，掣电九火輈26。

汝若蚀开齱龋27轮，御辔执索相爬钩。
推荡轰訇28入汝喉。红鳞焰鸟烧口快29，翎鬣倒侧声醆邹30。
撑肠拄肚礧傀31如山丘，自可饱死更不偷。

不独填饥坑，亦解尧心忧。

恨汝时当食，藏头擫32脑不肯食；不当食，张唇哆觜食不休。

食天之眼养逆命，安得上帝请汝刘33。
呜呼，人养虎，被虎啮34。天媚蟆，被蟆瞎。

乃知恩非类，一一自作孽。

吾见患眼人，必索良工诀。

想天不异人，爱眼固应一。

安得常娥氏，来习扁鹊术。

手操舂喉戈35，去此睛上物。

其初犹朦胧，既久如抹漆。

但恐功业成，便此不吐出。

玉川子又涕泗下，心祷再拜额榻砂土中。
地上虮虱臣仝36告愬37帝天皇：

臣心有铁一寸，可刳38妖蟆痴肠。
上天不为臣立梯磴，臣血肉身，无由飞上天，扬天光。
封词付与小心风，颰排阊阖39入紫宫。

密迩玉几前擘坼40，奏上臣仝顽愚胸。

敢死横干41天，代天谋其长。

东方苍龙角，插戟尾捭42风。

当心开明堂43，统领44三百六十鳞虫，坐理东方宫。

月蚀不救援，安用东方龙？

南方火鸟赤泼血45，项长尾短飞跋刺46，头戴丹冠高逵枿47。

月蚀鸟宫十三度48，鸟为居停主人49不觉察。

贪向何人家，行赤口毒舌50。
毒虫头上喫51却月，不啄杀。

虚眨鬼眼明䆕䆷52，鸟罪不可雪。
西方攫虎立踦踦53，斧为牙，凿为齿。

偷牺牲，食封豕。
大蟆一脔54，固当软美。

见似不见，是何道理？
爪牙根天不念天，天若准拟错准拟55。

北方寒龟56被蛇缚，藏头入壳如入狱，蛇筋束紧束破壳。

寒龟夏鳖一种味，且当以其肉充臛57。

死壳没信处，唯堪支床脚，不堪钻灼与天卜58。

岁星59主福德，官爵奉董秦60。

忍使黔娄61生，覆尸无衣巾。

天失眼不吊62，岁星胡其仁？

荧惑63矍铄翁，执法大不中。

月明无罪过，不纠蚀月虫。

年年十月朝太微64，支卢谪罚65何灾凶。

土星66与土性相背，反养福德生祸害。
到人头上死破败，今夜月蚀安可会？

太白67真将军，怒激锋铓生。

恒州阵斩郦定进68，项骨脆甚春蔓菁。
天唯两眼失一眼，将军何处行天兵。

辰星任廷尉69，天律自主持。

人命在盆底，固应乐见天盲时。

天若不肯信，试唤皋陶70鬼一问。

一如今日，三台文昌宫，作上天纪纲71。
环天二十八宿，磊磊尚书郎72。

整顿排班行，剑握他人将73。
一四太阳侧，一四天市傍74。

操斧代大匠，两手不怕伤75。
弧矢引满反射人，天狼呀啄明煌煌76。

痴牛与騃女77，不肯勤农桑，徒劳含淫思，旦夕遥相望。

蚩尤簸旗78弄旬朔79，始捶天鼓80鸣珰琅。

枉矢81能蛇行，眊82目森森张。

天狗83下舐地，血流何滂滂。

谲险万万党，架构何可当84？

眯目衅成就85，害我光明王。

请留北斗一星相北极86，指麾万国悬中央。
此外尽扫除，堆积如山冈，赎我父母光。

当时常星没，殒雨如迸浆87。

似天会事发，叱喝诛奸强88。

何故中道废，自遗今日殃89。

善善又恶恶，郭公所以亡90。

愿天神圣心，无信他人忠。

玉川子词讫，风色紧格格91。

近月黑暗边，有似动剑戟。

须臾痴蟆精，两吻自决坼。

初露半个璧，渐吐满轮魄。

众星尽原赦，一蟆独诛磔92。

腹肚忽脱落，依旧挂穹碧。

光彩未苏来，惨澹一片白。

奈何万里光，受此吞吐厄？

再得见天眼，感荷天地力。

或问玉川子，孔子修春秋。

二百四十年，月蚀尽不收。

今子咄咄词，颇合孔意不？

玉川子笑答，或请听逗留。

孔子父母鲁，讳鲁不讳周93。

书外书大恶94，故月蚀不见收。

予命唐天，口食唐土。

唐礼过三，唐乐过五95。

小犹不说，大不可数。
灾沴无有小大瘉96，安得引衰周，研覈其可否？

日分昼，月分夜，辨寒暑。

一主刑，二主德，政乃举98。

孰为人面上，一目偏可去？

愿天完两目，照下万方土。

万古更不瞽99，万万古，更不瞽，照万古。

一、注释

①新天子即位五年:新天子指唐宪宗李纯。即位五年，即宪宗元和五年(810)。

2)岁次庚寅:千支纪年为庚寅年。

③ 斗柄插子:北斗柄。指北斗的第五至第七星，即衡、开泰、摇光。北斗，第一至第四星象斗，第五至第七星象柄。斗柄插子指冬至。

4)律调黄钟:乐律十二律(黄钟、大吕、太簇、夹钟、姑洗、仲吕、蕤宾、林钟、夷则、南吕、无射、应钟)中的第一律。在此指十一月。

⑤ 赑屃(bì xí):用力的样子。传说为龙生九子之一，形似龟，旧时多雕刻为大石碑的碑座。此处比喻寒气凛冽。

6绀:红青，微带红的黑色。

⑦朣胧:月初出时微明的样子。

8 灰:《尔雅·释名》:“月死为灰。”灰，晦也。

9 始:烟气凝积面成的黑灰(俗称“烟子”或“煤子”)。

I0掎美如玳瑁:揜英(yǎnlǎn):昏暗的光。玳瑁，从热带和亚热带海洋里的一种食肉性海龟壳上取得的龟里。这里指灯光昏黄，如玳瑁之色。

11 太阴太阳精:太阴，指月;太阳，指日。见《说文》:“月，阙也，大阴之精。“日，实也，太阳之精不亏。”

I2吾见阴阳家有说，望日蚀月月光灭，朔月掩日日光缺:阴阳家，本指春秋战国时一个学派，后世将卜卦、择日、占星的术士统称阴阳家。望日，月满之名，指农历每月的十五日。朔月，意即月朔之日，指农历每月初一的无月之夜。

13不相攻:两只眼晴不会相互攻击。

14食月虾蟆精:古人的传说是，月蚀是月亮被癞蛤蟆吞食了。

15 痴騃(ái):愚蠢。

16青冥:形容青苍幽远。可以指青天、山岭、海水。这里借以比喻显要的宦官佞臣。

17 塞揜:揜，同“掩”，掩盖，遮掩。塞，屏障，可做屏障的险要地方。

18 黄帝有二目，帝舜重疃明:黄帝，轩辕黄帝。帝舜，即舜帝。黄帝和舜帝都是传说中的上古圣明帝王。重疃明，一目中有两个瞳孔。

19 二帝悬四目:联系上两句，可从《太平御览》引《帝王世纪》中获得明确解读--黄帝只有两只眼睛，但他知人善任，封师、将分掌四方，各如已视，号曰黄帝四目。舜帝确有四个疃孔。因二帝各悬四目光鉴万方，故四海之内光华迸射。

20滉漭:渺茫，不确定。

21中度:合乎标准、法度，引申为恰到好处。

22金烁水银流，玉炒丹砂焦:烁，同铄，即融化。炒，熏烤。玉炒丹砂焦，意为玉石朱砂都被熏烤焦了。

23濈濈生鱼头:濈(jí)濈:聚集貌。生鱼头:变成鱼群的鳞角。

24节幡麾幢旒:节幡，表示权力的一种旗帜。麾幢，指挥军队或用于仪仗的一种以羽毛为饰的旗帜。旒(Iiú)，旌旗边缘上悬垂的装饰品。

25蛟螭虬:蛟，蛟龙。螭（chī），无角的龙。虬，有角的小龙。

26 辀(zhōu):车辕。泛指为车。

27齱齲(zōu yú):左右牙齿不正，形容参差不齐。

28匍(hóng):形容大声。

29红鳞焰鸡烧口快:红鳞，驾车的蛟龙。焰鸟，日中之鸟。烧口快，烫嘴的姜味、吃得痛快。

(30)翎鬣倒侧声盏邹:翎，焰鸟的毛羽。鬣(iè):马、狮子等颈上的长毛，这里指蛟龙的披鬃。盖邹:象声词。

31礓(lěi)傀(guī):，不平，堆砌，大石。傀，独立怪异的样子。

32擫(yè):古同“擪”，(用手指)按压。此处借为“缩”意。

33请汝刘:刘，兵器名，引申为诛杀。请汝刘即请求上帝将你诛杀。

34 啮(niè)咬，啃，吞噬。

35 舂(chōng)喉戈:医疗器具，用于探喉取物。

36虮虱臣仝:虮虱，虱及其卵，比喻卑贱或微小。虮虱臣仝，自谦之词。

37愬(shuò):恐惧的样子。

38刳(kū):从中间破开再挖空。

39阊阖(cháng hé):宫门的正门，传说中的天门。紫官:紫薇官。

40密迩玉几前擘坼:密迩，贴近，靠近。擘坼(bò chè)，撕开。

41横干:冒犯，即使给自己带来很不吉利的后果也要大力干预。

42 东方苍龙角，插戟尾捭风:苍龙，东方七宿的总称。插戟，苍龙之角如插载之状。捭(bǎi):左右分开旁击。

43当心开明堂:心，乃心宿，心宿即明堂，传为天帝宣教之处。

44统领:率领，掌管。《说文》载:龙为鳞虫之长。

45南方火乌赤泼血:火鸟，即朱雀，南方七宿的总称。赤泼血，红得像泼血一样。

46跋刺:朱雀奋力飞行的笨拙之态。

47逵枿(kuí niè):逵，通各方的道路。枿，古同“蘖”，树木去头后树桩上叉长出的枝条。逵枿，形容朱雀之冠高而四处伸展之状。

48月蚀鸟宫十三度:鸟宫，朱雀的星位，十三度，古历将周天的三百六十度分为十二份，每三十度为一官。十三度为鸟宫的近一半。

49居停主人:居停，栖息的寓所。居停主人即掌管居停的朱雀。

50赤口毒舌:咒骂的语言非常狠毒。

51喫(chi):同“吃”

52䆕䆷:惊视的目光闪烁不定。

53西方擢虎立畸跨:攫(jué)虎，白虎，西方七宿的总称。，特立，独立引申为跛脚、行动不便。

54脔(luán):切成小块的肉。

55错准拟:准拟，批准，即同意任用之意。错准拟，即准子任用白虎肯定是用错人了。

56寒龟:即玄武，北方星宿的总称。

57臛:(huò)肉羹。

58天卜:古代以钻灼龟甲之征兆来占卜凶吉。

59岁星:即木星，星占家谓秉东方木德之精，司春，主道德并五谷之事。

60 董秦:“董”指董贤，西汉哀帝幸臣;“秦”指秦官，东汉将军梁冀之嬖奴。董秦二人皆以善媚取宠，显赫一时。另有一说，董秦，唐蓟州(今河北蓟县)人，本为史思明部下，后降，肃宗时以战功赐名李忠臣，代宗时官至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封西平郡王，性贪婪好色。后又随朱反，朱败，伏诛。

61黔娄:古时候隐士，不肯出仕，家贫，死时衾不蔽体。

62 吊:凭吊，慰问。

63荧惑:即火星，星占家谓其秉南方火德之精，司夏，主执法，察妖孽。

64 太微:传为天帝之南官。

65支卢谪罚:支卢，巡逻纠察。谪罚，贬谪责罚。

66土星:又名镇星。地侯，星占家谓其秉中央土德之精，司季夏。又谓土之性方正缓厚，主德。

67太白:金星，星占家谓其秉西方金德之精，司秋，主兵。古之用兵必占太白。

68恒州阵斩郦定进:恒州，今河北正定县。郦定进，宪宗时神策军大将。元和四年，河北节度使留后于承宗拒命抗旨。宪宗遣宦官吐突承璀率左右神策军代之无威略，军威不振。郦定进战败而溃，被河北军杀死。

69辰星任廷尉:辰星，又名水星。星占家谓其乘北方水德之精、司冬，主刑狱。

廷尉，秦汉官品，位列九卿，掌刑狱。

70皋陶:相传与尧、舜、禹齐名的“上古四圣”之一，被奉为中国司法鼻祖。

71三台文昌官，作上天纪纲:三台，星名，谓上台、中台、下台共六星，起自文昌，抵于太微，也作三阶。文昌，也为星名，也是六星。纪纲，作法度、治理解。三台与文昌之星共为天上制法度，做治理。

72环天二十八宿，磊磊尚书郎:二十八宿，古时将太阳、月亮运行的天区称黄道，黄道有二十八恒星环列于日月、五星四方，很像日月、五星栖息之所，故称二-八宿，四方各七宿。磊磊，形容石头很多，很怪。尚书郎，汉代以郎官上应二十人宿，此处反用其典，将二十八宿称为尚书郎。

73整顿排班行，剑握他人将:剑握，握剑。将，请，引申为让、派。全句倒装，可理解为派他们握剑列队。

74一四太阳侧，一四天市傍:将二十八宿分为两列，一列十四个列于太阳边，一列十四个列于天市旁。天市，星名，主国市交易之所。

75操斧代大匠，两手不怕伤:化用《老子》“夫代大匠斫者，希有不伤手矣”之意，讽刺他们握着刀斧好像能工良匠似的，其实是装模作样啥也不干，不用怕会伤着两只手的。

76弧矢引满反射人，天狼呀啄明煌煌:弧矢，星名，共九星，形似弓箭，故名。天狼，星名，喻贪残。呀啄，呀，象声词。啄，鸟禽类用嘴叨。

77痴牛与骏女:痴牛，牛郎星。唉女，织女星。

78蚩尤簸(bǒ)旗:蚩尤旗，星名。像旗的样子。簸旗，摇动着旗帜。

79旬朔:“十日为旬，月初为朔。”旬朔，指十天或一个月。

80天鼓:星名，即河鼓。

81 枉矢:枉，不直，弯。矢，弧矢星。

82眊(maò):眼睛昏花看不清楚，引申为糊涂、失意、烦恼。

83天狗:星名，其形其性类狗。星象家以天狗为妖星，兆不详。

84 谲险万万党，架拘何可当:谲险，诡诈，险恶。党，党朋，同类，同伙。万万党，极言很多。架构，勾结。当，抵挡。

85眯目衅成就:眯目，上眼皮下垂，迷迷糊糊像半睡。衅，挑衅。指妖蟆食月的罪行。成就，成功，达成。

86请留北斗一星相北极:北斗，北斗星，即北斗七星。相，辅佐。北极，即北极星，共五星，属紫薇宫，居天之中，恒定不动，为天枢，乃星之至尊。

87阳雨如进浆:阳星散落如雨。进浆，进坠的泥浆。

88似天会事发，叱喝诛奸强:天会，天庭的朝会，此谓众星朝见天帝。事发，案发，指罪恶之事暴露。叱喝，怒斥。奸强，奸诈横暴之徒，此指恶星。

89何故中道度，自遗今日殃:中道废，中途变节。自，自己造成。，祸此皆以星变喻人事。

90善善又恶恶、郭公所以亡:这里活用典故说明“奸强”遭殃的原因。典出刘向《新序·杂事四》:齐恒公出游见亡国故城郭氏之虚，问当地人:“郭氏者何为墟?”回答说:“郭氏者善善而恶恶。”恒公曰:“善善而恶恶，人之善行也，其所以为墟者，何也?”答曰:“善善而不能行，恶恶而不能去，是以为墟也。”

91玉川子词讫，风色紧格格:讫，止。词讫，说罢，讲完。紧格格，形容风声骤起.

92众星尽原赦，一蟆独诛磔:原赦，原谅赦免。诛磔(zhé)，诛杀。

93孔子父母鲁，讳鲁不讳周:父母鲁，意为父母之邦为鲁。讳，忌讳、避讳。讳鲁，替鲁避讳。

94书外书大恶:外，鲁国之外的其他国家。大恶，古人以日食为大恶，月食为小恶。意为《春秋》一书记外国尚且只记像日食一样的大恶，月食是小恶，当然会像避讳鲁国一样不收载。

95唐礼过三，唐乐过五:唐礼、唐乐，大唐的礼乐。过，超越，胜过。过三、过五，超过三皇五帝。

96灾诊无有小大痢:诊(h)，灾祸不祥之气。同愈，本义谓病好或伤口愈合此处借为病恶之义。全句是说灾祸不祥之事不应有大恶小恶之别。

97研:亦作”研核”。审察考查，研究考核。

98政乃举:政，朝政，朝廷的政教。举，本义谓向上托起。引申为万国万方万事俱兴，兴盛发达。

99馨:盲人，嗐子。

二、译文

唐宪宗元和五年(810)十一月十四日晚。

繁多茂密的树木僵立在夜幕中，寒气通人，静谧无风。

月亮从海底升起，光线照进我草屋的东边角落。

暗红色的天空仿佛光滑凝固的河面，月亮发出冷清的光芒。

乍看像是一朵白莲花，从龙王的宫殿浮出水面。

即使是八月十五的夜晚，也不可与之同日而语。

这时候突然发生一件怪事:有什么东西开始慢慢吃掉它。

好像壮士用斧头把天轮破坏，好似桂树被雪山的风摧折。

好像千锤百炼的铜镜，可以照得见体内肝胆，却在平地被死灰掩埋。

好像火龙之珠，飞出脑际，却落入了蚌蛤腹中。

眼睁睁看着珠玉宝璧消失不见，化为与天一色的灰烟。

顷刻间没了踪影，仿佛再也不会出现。

没想到月亮这一神圣之物，也有这样狼狈的遭遇。

不一会儿，星星像被扬出的沙粒一般，纷纷争相绽放光芒。

佣人点起的灯烛昏暗不已，往常好像玳瑁发出的光。

在今夜却吐出了万丈长虹，透过门窗的孔隙照亮屋内屋外。

见此情景，我感慨悲伤不已，不禁流下眼泪，独自在院中徘徊。

太阳与月亮，是太阴与太阳的精魄。

皇天上帝要认识世间万物，太阳与月亮便应运而生。

日月不辞劳累地在天上运转，它是皇天的眼睛给大地带来光明。

如果日月这个“天眼”被吞噬，皇天看不见如何行公道?

阴阳家有个说法，阴历每月十五为“望日”，

月亮的光亮被太阳遮蔽，每月初为“朔月”，太阳的光亮被月亮挡住。

太阳与月亮不会相互攻击，这个说法我不相信。

孔子的老师老子曾经说过，太多的颜色会让人眼花缭乱。

我很担心天帝和人一样，喜欢五彩缤纷而失去识别是非的能力。

幸好现在不是春天，万物还没有开始生长。

昔日的青山现在是一片破落瓦当的灰色，绿水结了厚厚的冰。

花朵已经枯萎，没有了美丽的容颜，

鸟儿也不知飞到哪里去，树林里没有了往日的歌声。

冬季有什么可喜欢的呢，能让皇天上帝“失去”一只眼睛?

我相信古老的传说，是蛤蟆精在吞噬月亮。

一个直径千里的“圆盘”落入你的腹中，蛤蟆精，你这愚蠢的家伙是谁生的?

你是否从海底洞窟中来，天生就像宦官佞臣一样作恶行凶。

恐怕就在老天眨眼之间，你趁着屏障遮掩化生成这个坏东西。

上古圣君黄帝只有两只眼但善用良将分掌四方各如已视号曰四目，

舜帝也是两只眼睛但有四个瞳孔明察秋毫。

两位帝王各用四目光鉴万方，这让四海之内光辉熠熠。

我们要不是遇到两位圣帝，说不定还会处在愚昧糊涂的渺茫之中。

为什么现在皇天上帝的眼睛，会受到蛤蟆精这小虫子的欺辱?

想到月亮中有白免在捣药，我不免感叹。

这就像是刻意安排好预防蛤蟆精这样的奸非之徒的。

捣了满满一钵灵药却不中用，把这样的重任交给白兔又有什么作为?

想起尧为帝时，天上曾十日并出，烧毁了九州。

金子被晒化了，水银满地流，美玉被炒裂，朱砂被烤焦。

天地四方都被烘烤成窑炉，尧帝百般忧虑心急如焚。

皇天上帝看到尧心忧，勃然发怒让江河决堤，洪水四流，决意淹杀九个日妖。

洪水淹不到天上，九个日妖纷纷窜逃，只见万国百姓溺尸聚集变为鱼虾。

此时，九个御手驭驶着九辆日妖之车，个个耀武扬威争相旌旗招摇。

驾车的是六九五十四头蛟螭虬，行驶的速度风驰电掣。

蛤蟆精你如果这时啃散车轮，日妖之车辔索钩缠不得行驶。

日妖们就会跌跌撞撞被你“訇”地一声挨个吞咽，

驾车之蛟和日中之鸟也是烫嘴美味让你吃个痛快，

连它们的毛羽和披鬃也成了你的咀嚼之声。

吃下去的东西在你肚子里堆积像山丘，你宁肯饱死也不偷生。

你不仅填饱了肚子，还为尧帝解决了心头大患。

现在我恨你该吃日妖的时候，藏头缩脑不肯吃;

不当吃月时，却张开贪婪的大嘴吃个没完。

蛤蟆精你吃了天眼养自己的身子，怎样才能请皇天上帝来治你的刑!

呜呼!人类饲养猛虎，必被猛虎所伤;上天宠媚妖蟆，反被妖蟆所瞎。

由此知道有恩于异类，都是自己作孽招来祸患。

我看见患有眼病的人定会向技术高超者索求高明的治疗方法。

想来天与人没有区别，对眼睛的爱护之情应是一样的。

怎样才能让月中嫦娥学得扁鹊的医术。

手里拿着春喉戈去除掉伤害天眼的妖蛤蟆。

月蚀刚开始时天眼只是变得模糊，被破坏久了就像黑漆蔽目。

只怕害眼之物大功告成，吞下之后永远不再吐出来了。

想到此我又涕泪横流，心中祈祷额头触地叩拜上帝。

像虮虱一样微不足道的小民卢仝，诚惶诚恐向天帝禀告:

微臣心中有铁一寸可以剖开蛤蟆的胸膛再挖去它的肚肠。

但上天不给微臣竖立天梯，微臣血肉凡身，

无法飞上青天，使天光重新普照。

只好把肺腑之言密封起来交给清风，托其小心谨慎越过天门进入紫微宫。

靠近天帝玉几时拆开，启奏我一腔愚钝之见。

冒着死罪干预天庭，替天谋划应对之良策。

东方苍龙身上插着戟尾巴可以左右排击。

威坐在上帝宣明正教之处，统领天下所有鳞角之物治理东方宫。

月亮被侵蚀了它却不救援，要它还有何用呢?

南方朱雀浑身赤色好似泼了血，脖子长尾巴短飞扬跋扈，

头戴红冠高高地像大树张扬的枝权。

妖蟆食月已经要把鸟宫侵蚀一半了，它却在掌管的寓所毫无察觉。

或许又去哪里贪心玩乐，叽叽喳喳用恶毒的咒骂逞口舌之快。

毒虫在头上啃噬月亮，都不去啄杀它。

只会用惊视的目光闪烁顾盼，朱雀之罪不可洗脱。

西方白虎跛脚独行，以斧为牙，以凿为齿。

长年只会偷牲畜，吃大猪。

大蛤蟆是一块肉，应该鲜软可口。

看见了却当没有看见，是怎么一回事呢?

它们本是天的爪牙却不念天的好，任用白虎为天庭效力肯定是用错人了。

北方寒龟被蛇束缚，头缩在壳里像进了监狱，

蛇束的很紧仿佛要束破龟壳。

寒龟夏鳖的味道一样，且可用它来制作肉羹。

死龟壳没有用处，只能垫床脚，不能承担灼象占卜的重任。

木星掌管福德，高官厚禄用来供奉善媚取宠叛投谋反的董。

怎么忍心使像黔娄一样的贫士出现，死时连覆尸的衣衾都没有。

上天失去眼睛既不凭吊也不慰问，木星的仁义哪里去了?

火星虽然精神矍铄，纠察执法却大失其责。

月光朗朗没有罪过，为何不惩处食月之蟆。

年年十月朝拜天庭，如果尽到巡逻纠察贬谪责罚之职责，何来这样的灾难呢?

土星与本性实相悖，主养福德反而生出大祸患。

像你见谁给谁带来破败之相一样早早废了你，今夜月蚀怎么可能发生呢?

太白金星是真正的将军吗?怒发冲冠锋芒万丈。

骁勇善战的郦定进去年被河北叛军所杀，头颅被割就像切春天的脆蔓菁。

上天两眼现在被食一只，危难之时将军的天兵天将在哪里呢?

水星担任廷尉之职掌刑狱，主持司法定律条。

天下人如被扣在覆盆底下暗无天日，故会对天盲一目习以为常乐见不惊。

这话天帝若不相信，试请召唤司法鼻祖皋陶神来问一问。

譬如现在，天庭由三台星文昌宫在制法度、理纲纪。

环绕天宇的二十八星宿，全是顽石般怪模怪样的尚书郎。

把他们整合编排成两队，让他们个个握剑在手，

一半列在太阳之侧，一半列在天市星旁。

他们好像手握巨斧的能工良匠，装模作样啥也不干，不用怕他们的两只手会受伤。

天弓九星拉满弓天反而射向人间，贪婪凶残的天狼星叫叼啄大放贼光。

牛郎星织女星不谙稼稿不事农桑，却沉浸于男女之情朝夕相望。

蚩尤旗星播动大旗达半月之久，才捶天鼓发出琅琅的声响。

杠矢星像流星一样拖尾蛇行，眼睛昏花却张扬着阴森岑寂的流光。

天狗星一日舔舐大地，人间便会血流成河。

这数万计诡许阴险的存在，怎么能驾驭抵挡?

天帝若再昏眛不察让妖蟆罪恶达成，一定会害瞎天之明目好月亮。

请只留下北斗星辅佐北极掌大权，指挥其他星宿悬挂中央守万方。

其余妖星都废除，高高堆积如山岗，让它们以身赎罪，换回我们的明月光。

当下就有很多星斗看不见，纷纷陨落如雨进坠如泥浆。

好像是众星朝拜天宫时罪恶大暴露，天帝龙颜大怒命将奸诈横暴之徒全诛杀。

什么缘故让这些星辰中途变节被废除，这都是自己造成的大祸殃。

正因为善善而不能行，恶恶而不能去，和昔日郭公灭亡的原因一个样。

但愿神圣天帝心明察，不会再错信奸佞之辈为忠良。

玉川子说罢这番话，只觉得山摇地动风声狂。

好像是靠近黑暗的月亮边，有猛士铿然动刀枪。

不一会儿就见吞食月亮的蛤蟆精，两片嘴自己决裂开。

刚开始只露出半个月，渐渐地一轮满月全被吐出来。

满天星都被原谅大赦免，只有蛤蟆精独受酷刑被诛杀。

蛤蟆精的肚皮脱落掉，天眼仍在碧空高高挂。

只因月亮的光彩还没全恢复，月色显得有些惨淡一片白。

令人悲愤这万里明月光，竟然遭受被妖蟆吞吐的大灾难。

幸喜又能见到天之眼，千恩万谢盛蒙天地正气力量强。

或许有人会问玉川子，圣人孔子编修春秋，

二百四十年历史尽载其中，关于月蚀却没有收入一个字。

你今天慷慨陈词说这些，合不合孔子的心意呢?

玉川子我会笑着回答:请你停留一会听我说几句。

孔子父母都是鲁国人，孔子修史避讳鲁国不避周。

记外国只记日蚀一样的大恶事，月蚀是小恶当像避讳鲁国一样概不收。

我的命仰仗大唐皇天之恩泽，吃的是大唐后土之产物。

大唐礼乐隆盛，当然超越三皇五帝那时候。

小的姑且不说，就大的方面都数不过来。

福祸没有大小之分，怎么能够拿周的衰弱与大唐相比，研究其是否可行呢?

太阳分管白昼，月亮负责夜晚，寒暑四季方可分辨;

一个主管刑罚，一个主持德治，政教才可纲举目张万事俱兴。

哪里有人的脸上，可以去掉一只眼睛的呢?

只愿苍天两目能完整，普照天下万方土地与河山。

千秋万代不泯灭，光耀神州万里江山万万年。

三、赏析

《月蚀诗》是一首不折不扣的政治讽喻诗。

卢仝善于发奇崛惊人之语，构匠心独运之篇。欧阳修言:“卢全韩愈不在世，弹压百怪无雄文。严羽《沧浪诗话》云:“玉川之怪，天地间自欠此一体不得。”将卢仝诗单列为”卢仝体”。而这首《月蚀诗》正是卢仝独树一帜、奇险怪异风格的典型代表。全诗1700多言，格式上有诗之精炼，内容上具文之广博，是“以文为诗”“以赋为诗”的典范。全诗描写、议论、抒情融为一体，口语、俚语、书面语信手拈来，三言五言、七言、九言、十一言随意运用，行文纵横开阖，意象光怪陆离，叙事波谲云诡。

诗的开端，诗人热情洋溢地赞美月光照射人间的美好，“初疑白莲花，浮出龙王宫。八月十五夜，比并不可双”。接着笔锋一转，“怪事”发生了，“轮如壮士斧破坏，桂似雪山风拉摧”“磨踪灭迹须臾间”。这样美好的“天之一眼”被破坏了，黑暗降临.诗人自然开始追问是谁吞食了“月”，先后否定了阴阳家的日月相攻之说和老子“五色令人目盲”之说，最终诗人把批判的矛头指向了“蛤蟆精”。“蛤蟆精”何以胆大妄为?诗人指出原因是“天”之纪纲废弛，用人混乱，贤愚不分，使“东方苍龙”“南方火鸟”“西方攫虎”“北方寒龟”对“天”跋扈不忠，其他星宿也终日碌碌尸位素餐。为缓解“天”政之危机，诗人向“天”建议，应该采取一系列措施，选贤任能，整顿纲纪。最后诗人点明写作缘由，寄予自己强烈的政治期待之情。

《易》谓:“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把天当作为人提供垂训范式的参照;司马迁《史记·天官书》把天星一律看作是天上的各级官员，以天象附会人事;而古代皇帝往往自诩为真命天子。在古人的眼睛里，“天”的含义就是这样丰富，是人间世界的折射。卢全的《月蚀诗》正是借分析当时发生的一次月蚀的过程、成因、解决的办法看似隐晦实则极其尖锐地发表自己对政治现状的看法。

中唐晚期，宦官佞臣狼狈为奸弄权于内，藩镇军阀尔虞我诈割据于外，朝廷政治军权、财力，被这些飞扬跋扈的邪恶势力纵横把持，他们欺君上，贪酷嚣张，不可世。致使国家兵连祸结，动荡不安，民不聊生，苦若倒悬。正值中年的卢全血气方刚对此现状极度不满。在这首政治讽喻诗中，他以“敢死横干天，代天谋其长”的患勇气节，直言不讳地向皇十“奏上臣全愚顽胸”，强烈要求将”谲险万万党，架构何可当”的祸国奸非全部诛杀，“愿天神圣心，无信他人忠”“叱喝诛奸强”“赎我父母光”。

可以说，“敢死横干天，代天谋其长”这两句，正是《月蚀诗》的破题警言，也是卢仝一生忧国忧民不懈努力的报国精神，或许更是作者人生命运的“因应”谶语“甘露”之变，宰相王涯被杀。当时，卢仝正在王涯书馆留宿，遂被捕惨遭杀害。史载，卢仝被捕时辩解说，“我卢山人也，与众无冤。何罪之有?”吏卒回道，“既云山人，却来宰相宅，容非罪乎?”如此之载，好像是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其实，联系欧阳修“卢仝韩愈不在世，弹压百怪无雄文”之言，我们不难想象，卢仝之死，与他弹压百怪“冒死代天谋长策”不无关系。也许他到宰相府来，正是为了弹压百怪。也正是因他一生中不断地弹压百怪而惹恼了众多的“妖蟆”与“蘖星”，这才招来了不幸“冤死”的杀身之祸。如此看来，卢仝之死就不再是他的人生悲剧，而是一个忠勇之士的人生壮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