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石共痴风月古

       ——《萧宅二三子赠答诗 二十首 并序》注译赏析

                   史颂光

【序文】

萧才子修文行名，闲将迁家于洛，卖扬州宅，未售。玉川子客扬州羁旅识萧，遂馆萧未售之宅。既而萧有事于歙州，玉川子欲归洛，忆萧遂与砌下二三子酬酢，说相愧意。俄而二三子有忧宅售心，与其他人手孰与洛。客以萧故亦有勉强，不能逆其情。文以见意，遂尽录寄萧。天知地知，非苗有所欲，二三子心远讷君子。萧乎萧乎，君归不得见者，细长三四片者乎。

一、译文

萧庆中文采斐然颇负盛名，闲暇时准备将家室迁居洛阳，卖掉扬州老宅，还没有来得及出售。恰逢卢仝客居扬州，路途中结识了萧庆中，于是便住在萧庆中的扬州老宅之中。紧接着萧庆中去歙州办事，卢仝也想要回到洛阳，想到萧庆中，于是与生长在台阶下的几位“好友”喝酒话别，诉说自己内心的惭愧之意。几位“好友”继而有担忧老宅被卖之虑，与其随老宅被卖与他人，何不随卢仝同回洛阳。卢仝因为萧庆中的缘故心中未免为难，不能违逆主人的意愿而私自做主。故以此文来表明心意，把这些都记录下来寄给萧庆中。天地明鉴，并非是我卢仝有私心，而是其他几位“好友”之心与君子相去甚远。萧兄啊萧兄，你回来没办法看到的，便是这几块石头啊。

【原文】

客赠石

竹下青莎①中，细长三四片。

主人虽不归，长见主人面。

一、注释

①青莎：即莎草。多年生草本植物。地下块根名香附子，供药用。《楚辞·淮南小山〈招隐士〉》：“青莎杂树兮，草羅靡。”洪兴祖补注引《本草》：“莎，古人为诗多用之，此草根名香附子，荆襄人谓之莎草。”

二、译文

在竹子下面的莎草中，有细细长长的三四片石头

宅子的主人虽然没有归来，但石兄可权作主人，让我时时得见。

【原文】

石让竹

自顾拨不转①，何敢当主人。

竹弟有清风，可以娱嘉宾。

一、注释

① 拨不转：冥顽不灵。

二、译文

我环视自己冥顽不灵，哪里敢充当主人呢!

竹弟有清风作伴，可以令贵客心情愉悦。

【原文】

竹答石
竹弟谢石兄，清风非所任。随分有萧瑟①，实无坚重心。

一、注释

①萧瑟：风中之竹发出的声响。

二、译文

竹弟辞谢石兄，清风不能为我任意驱使。

只是随缘而萧瑟作响，实际上没有石兄这样坚定沉着的内心。

【原文】

石请客

竹弟虽让客，不敢当客恩①。

自惭埋没久，满面苍苔痕。

一、注释

① 客恩：贵客的赏识与恩惠。

二、译文

竹弟虽然辞让，我却依然不敢承当贵客的赏识恩惠。

自惭形秽埋没许久，满面疮痍苍苔丛生。

【原文】

客答石
遍索天地间，彼此最痴癖①。

主人幸未来，与君为莫逆。
一、注释

① 痴癖：痴，愚笨，呆傻。癖，嗜好，习性。

二、译文

遍寻天地之间，只有我和你最愚拙而不随流俗。

有幸主人没有归来，让我得以与你成为莫逆之交。

【原文】

石答竹

石报孤竹君，此客甚高调。共我相共痴，不怕主人天下笑。
我非蛱蝶儿，我非桃李枝。不要儿女扑，不要春风吹。
苔藓印我面，雨露皴①我皮。此故不嫌我，突兀蒙相知。
此客即西归，我心徒依依。我欲随客去，累重不解飞。
知弟虚心亦待客，此客何以共报之。

一、注释

①皴：皴裂。雨打风吹在石面形成的裂纹

二、译文

石头告诉竹君，客人品格高尚

和我一起相知相痴，不怕被主人和天下人耻笑

我不是翩飞的蝴蝶，我不是青青的桃李枝

不想要被孩童扑打，不想要被春风吹拂。

苔藓布满了我的身体，雨露皴裂了我的皮肤。

如此这般都不嫌弃我，依然与我相知，实在出乎意料，

客人即将向西归去，我的心不能白白地与他相依，

我想要随他一起归去，即使很疲累也会坚持不懈

知道竹弟你谦虚，真诚懂得待客之道，你用什么来一起报答他呢。

【原文】

竹请客

我本泰山阿，避地到南国。

主人欲移家，我亦要归北。
上客幸先归，愿托归飞翼。

唯将翛翛①风，累路报恩德。

一、注释

①脩脩(xiāo xiāo)：形容清凉

二、译文

我本是泰山之物，为了躲避灾祸迁居南国。

主人要搬家了，我也要向北归去。

幸亏尊贵的客人您将要归去，我愿意追随您离去。

惟愿清风一路相随，报答您的恩德。

【原文】

客谢竹

扬州驳杂地，不辨龙蜥蜴。客身正干枯，行处无膏泽。
太山道不远，相庇实无力。君若随我行，必有煎茶厄。

一、注释

①驳：驳杂，斑驳陆离混乱不纯。

二、译文

扬州是个斑驳陆离的地方，鱼龙混杂

我形容枯槁，所行之处不能沐浴膏泽。

到泰山的路虽然并不遥远，但我实在无力庇佑你，

你如果随我前行，必会难逃厄运。

【原文】

石请客

启母①是诸母，三十六峰②是诸父。

知君家近父母家，小人安得不怀土？

怜君与我金石交，君归可得共载否？

小人无以报君恩，使君池亭风月古。

一、注释

①启母：启母者，涂山氏长女也。夏禹之妻，夏启之母。相传，婚后四日大禹离家治水，涂山氏女生子名启，人称启母。启母每日望穿秋水，盼夫归来，精诚所至，化而为“启母石”。有“启母石”之处，多为名山，如：在河南省嵩山南麓的万岁峰下，有一座汉代石阙“启母阙”。阙的东北面，有一块几丈高的大石头，即为“启母石”；在安徽省蚌埠市境内，涂山之阳，启母涧之西，有巨石如妇人端坐于山崖之上。此处也为传说中启母所化之石。济源王屋山主峰天坛峰也有一块巨大的启母石。

② 三十六峰：在河南省登封县少室山，上有三十六峰。也指福建省崇安县的武夷山。

二、译文

启母是诸山之母，三十六峰是诸山之父。

我知道你我的故乡毗邻，我怎么能不怀念故土。

你和我既然有金石之谊，你归去的时候能否带我同行?

你的大恩大德我无以为报，只能为你的亭台楼榭增光添彩

【原文】

客谢石

我有水竹庄，甚近嵩之巅。

是君归休处，可以终天年。
虽有提携劳，不忧粮食钱。

但恐主人心，疑我相钓竿①。

一、注释

①钓竿：意为像钓鱼一样用手段猎取

二、译文

我的庄园有水有竹，和嵩山之巅相距不远。

那里是你归去的地方，可以颐养天年。

虽然多了携带之劳苦，但是不用为吃饭忧虑。

只是我唯恐你的主人，怀疑我私心太重。

【原文】

石再请客

主人若知我，应喜我结得君。

主人不知我，我住何求于主人。

我在天地间，自是一片物①。
可得杠压我，使我头不出。

一、注释

①物：物理，事物或物种、物体存在的道理。

二、译文

主人若是了解我，应为我与你的相识相知而感到高兴。

主人若是不了解我，我停留此地对主人也就无所求。

我在天地间存在，自然有我的道理。

可以用杠压我，使我不能出头。

【原文】

客许石

石公说道理，句句出凡格。

相知贵知心，岂恨主为客。
过须归去来，旦晚上无厄①。

主人诚贤人，多应不相责。
一、注释

①厄：险要的地方，险厄，阻厄。

二、译文

石公说的道理，句句超凡脱俗。

相知贵在知心，哪里会怨恨反客为主

过一会我将要归去，一路通行无阻。

你的主人是贤达之人，多半应该不会责备。

【原文】

井请客

我生天地间，颇是往还数。

已效炊爨①劳，我亦不愿住。

君有造化力，在君一降顾。

我愿拔黄泉，轻举随君去。

一、注释

①爨(cuàn)：烧火做饭，灶。

二、译文

我生长于天地之间，自开凿成到现在，已经有很多年了。

虽然我为烧火煮饭贡献了不小力量，但我也不愿在这里长期居住了。

你一到访此地，我便知道你有创造化育万物的能力。

我愿连根拔起，跟随你一同离去。

【原文】

客谢井

改邑不改井，此是井卦辞。

井公莫怪惊，说我成憨痴。
我纵有神力，争敢将公归。

扬州恶百姓，疑我卷地皮。

一、注释

①卷地皮：俗语，意为搜刮民财

二、译文

都城可以更换地方，但井不行，这是井的宿命。

井公你不要感到惊讶嗔怪，说我痴狂。

纵使我有造化万物的神力，也不能带你一起归去。

我若带你一起归去，扬州百姓会怀疑我搜刮民财。

【原文】

马兰请客

兰兰是小草，不怕郎君骂。

愿得随君行，暂到嵩山下。

一、注释

①马兰：多年生草本植物。叶互生，披针状椭圆形，上部边缘有粗锯齿。花蓝紫色，形似菊花。嫩草可食，又可做猪的饲料。也称马兰头、鸡儿肠。

二、译文

马兰我只是一棵小花，不怕主人回来后看不到我而责骂。

我愿意跟随您一起前行，暂住到嵩山脚下。

【原文】

客请马兰

嵩山未必怜兰兰，兰兰已受郎君恩。

不须刷帚跳踪①走，只拟兰浪②出其门。

一、注释

①刷帚跳踪：用笤帚扫去脚印。意为不留踪迹。

② 兰浪：兰花随风摇曳如浪。

二、译文

巍峨的嵩山未必会怜惜你这一棵小花，何况你已经受到了主人的恩泽庇佑。

你实在不需要不留踪迹地跟着我走，我只需要带着你的浪漫风采远行。

【原文】

蛱蝶请客

粉末为四体，春风为生涯。

愿得纷飞去，与君为眼花①。

一、注释

① 眼花：眼前的花朵。

二、译文

我的身体像粉末一样飘零，一生和春风相随。

只希望能和你一同前去，在你眼前像花儿飞舞。

【原文】

客答蛱蝶

君是轻薄子，莫窥君子肠。

且须看雀儿，雀儿衔尔将①。

一、注释

①衔尔将：倒装词，即将尔衔，意为把你衔去

二、译文

你是轻盈纤弱卑贱低微的所在，不要窥视正人君子的心思。

姑且看那麻雀，麻雀会衔着你过去。

【原文】

虾蟆请客

凡有水竹处，我曹长①先行。

愿君借我一勺水，与君昼夜歌德声。
一、注释

①曹长：唐人好以他名标榜官称，尚书丞郎、郎中相呼为“曹长”。

二、译文

凡是有水有竹子的地方，就会有我的身影。

只希望你能借我一点水，让我日夜为你歌功颂德。

【原文】

客请虾蟆

虾蟆蟆，叩头莫语人闻声。

扬州虾蚬①忽得便，腥臊臭秽逐我行，我身化作青泥坑。

一、注释

①蚬(xiǎn)：软体动物，介壳形状像心脏，表面暗褐色，有轮状纹，内面色紫淡水软泥中。肉可食，壳可入药。亦称“扁螺”。

二、译文

虾蟆呀虾蟆，我简直想要给你叩头了，你不要再聒噪到人尽皆知。

让扬州的蛤蟆扁螺之流忽然都有了闲暇，腥臊烂臭跟着我，仿佛我是烂泥坑。

三、赏析

《萧宅二三子赠答诗二十首》是卢仝的代表作之一。卢仝生活贫困，为还洛阳房债南游扬州，寓居在友人萧庆中欲售之老宅。后卢仝西归洛阳，想要带走萧宅中的几片石头，为向友人交代，便模拟石、竹、井、马兰花、蝶、虾蟆等物与自己的对话而成一组趣味诗寄给萧庆中。每一首诗都是一问一答，最后通过几番争论谦让作者谢绝了其他五“子”的请求而决定带石头同行。本组诗语言通俗易、活泼风趣，构思新颖奇特、别出心裁。

诗人卢仝虽一生贫寒，但性格清高孤僻，超凡脱俗，其诗能够跳出贫寒的生活之外，以审美的眼光观照现实，以洒脱的精神超越现实，使其诗自成一家，充满怪旨谐趣和浓厚的生活气息。

此二十首诗的赠答对象共有六“子”。除石外，对于其他五“子”的随君归求作者或以婉谢或以坚拒，甚或贬责，一一作辞。如谢竹“君若随我行，必有煎茶厄”；如谢井“争敢将公归……疑我卷地皮”；如请马兰“不须刷帚跳踪走，只拟兰浪出其门”；如答蛱蝶“君是轻薄子……雀儿衔尔将”；如请虾蟆“腥臊臭秽逐我行，我身化作青泥坑”。辞求之因，一目了然。唯对石之归愿，作者欣然相许。为什么呢？皆因与石共痴。请看二者相互赠答的心声妙语：“遍索天地间，彼此最痴癖”“共我相共痴……突兀蒙相知”“怜君与我金石交……使君池亭风月古”“我有水竹庄……是君归休处”“可得杠压我，使我头不出”“句句出凡格，相知贵知心”!与石共痴，贵在知心。共痴与知心者，还有一人。开篇即曰：“主人虽不归，长见主人面。”见石头就像见了主人一样，真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作者与宅主、片石的共同风格，正在于即使杠压头不出，也能装点池亭风月雅韵亘古不俗。卢仝以石自喻喻人之作，不独于此。悉心研读《玉碑子》《赠徐希仁石砚别》诸篇，尽可窥斑见豹。